木箱

作者:石泽钰

张金陵,男,35岁,南京保卫战城外保卫队五队长,负责接收难民,进行小范围活动,减缓日军进军速度。

12月,不知哪来的那么多雾天,南京城被大雾封锁,连太阳也被挡在外面,寒气逼人。离南京城不过五十里有一片树林,这片林子里有一支五百人的部队。

“张队,你说,我们能不能守住南京城啊?”

“你这不是废话,全国最精锐的部队都在这里,这里可是首府。”

“那,我听说蒋委员长要迁都重庆?”

“闭嘴,给老子看好你的阵地,管他那么多烦心事。”

“队长,你看,前面又有一支国军队伍。”

“注意警戒,我去看看。”

一支零零散散的队伍向这边走来,金陵把枪口压低一些,大声问道:“前面兄弟哪部分的?”话音刚落,那支“队伍”便迅速找掩体蹲下,只听一人回答道:“国军,淞沪会战失败,与大部队失去联系了,你们是哪部分的?”“南京保卫战城外第五队,自己人,快过来!”那支“队伍”一听,又欢呼又高兴,有几个年轻点的都哭出了声:“终于见到亲人了啊!”

12月12日,南京保卫队已经同日军交上了火,第五队只剩下十几个人,对面是鬼子的一个中队,已经交火快12个小时了。

“张队,我们还剩二十三颗子弹,五枚手雷,每人一把刺刀。敌军由于增援,人数为一个中队,弹药充足。”

“知道了,听这枪声稀疏了,鬼子这是要打算最后的进攻了。”话音落下,是许久的沉默,同样沉默的还有暮色中的夕阳。

“虎子,过来。”张金陵对一个小战士道。虎子爬到张金陵面前,半蹲下。

“虎子,我们弟兄五百人,不能全躺在这儿,兄弟们的信也不能没人寄出去……”

“张队,你这是……”虎子瞪着双眼,“我不走,你,你不能让我当逃兵,这五百个弟兄会笑死我,我脸上挂不住,我不走!”

“虎子,听话,算是老子我求你了。”

“不,张队,上级命令我守在这里,我不能抗命。”

“放肆,在这里,只有老子一個上级,这是命令,抱上那个箱子,滚!”

虎子看向那个箱子,是一个装弹药的木头箱子,上面的血迹还没有凝固。昨天这个时候,在这里,五百个鲜活的生命写下绝笔。虎子心想:“绝不能,绝不能。”刚要说什么,眼一黑,倒下去了。

“哥几个,咱把虎子藏在这树林中,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虎子,别怪我们,你先睡一会儿。”硝烟遮住了月亮,无边的漆黑中,一道亮光划破天际,那十几个人随风飘散了。

等虎子醒来,已经12月14日了,他晃晃脑袋,发现肚子上放着一个木箱子,木箱子把人正好卡在树杈中间。虎子一看就明白了,想要喊,突然一阵汽车发动声传来。虎子定睛一看,不远处三辆日式的棕黄色卡车停在那里,再仔细看,车旁站着一排日军,围着几十个人,没等他回过神来,枪声响起了,“砰!砰!……”几十个人像是被风吹倒的芦苇,应声倒下,虎子趴低身子,他瞪大双眼,泪水在木箱上砸出“砰砰”声。虎子想要翻身下去,却被木箱压着,指甲刺进木头中去,鲜血顺着凝固的红色渗入木箱中,染红了书信,染红了里面的一把枪与二十三颗子弹。

1946年2月15日,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开审,在那外面,一个年轻人坐在一个木箱子上不时向里张望。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虎子背着他的箱子走在庆祝的人群里,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

2017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一位年迈的老人抱着一个箱子走进玄武湖东的一片树林,脚下传来的是八十年前的那同样的寒气。老人缓缓放下手中的木箱,坐在地上,打开木箱,拿出一个碗还有一瓶酒,放在木箱上,倒满一碗酒,喃喃地说:“张队,兄弟们,你们的信啊,我已经全部送到啦……你们别笑我,别怪我慢,你们要是还活着啊,也不比我小……兄弟们,那二十三颗子弹,我只用了两发,一发是日本鬼子投降时放的,不知道,你们听见没有?这第二发是新中国成立时放的,那时举国欢庆啊……现在没有了战争,中国依旧还在!兄弟们,中国还在啊!”

老人一时哽咽,俯下身去,把酒洒在地上,又斟满酒,痛饮一口:“兄弟们,都尝尝,好酒啊,够烈。”老人重重地咳了几声,用袖子擦擦嘴。

“那枪和子弹都被收回了,为这事,还打了一架呢……兄弟们,这木箱,是我的命啊……张队,张队!虎子错了,虎子错了!虎子愿受军法处置啊……兄弟们,八十年了,该做的我都做了,让我陪你们吧。等等我,走慢点,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酒杯滚倒在地,老人趴在木箱上掩面痛哭,低沉的嘶吼声和着尖锐的警笛声,让天地沉默,万物同悲。

3分钟后,警笛声落了,树林重回安宁。

后来,人们火化了那位老人,在火化之前,民政部门调查了他的身份,没有家庭,无儿无女,一生所有仅一木箱而已。众人打开那个木箱,里面有一封沾着鲜血的信,时光模糊了字迹,只能依稀辨认出那信的最后一行:

愿我父张金陵早日完成保家卫国之愿!

子:张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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