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识寒酸味

作者:张寄寒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每天放晚学之后回家,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街,街上摆满了各种小摊。因为家里穷,妈妈从来不给零花钱,对于小摊上的各种零食我不敢奢望。不过,我对一家小书店特别留恋,每次走过,总要停住脚步,那一本本五颜六色的连环画像磁铁一样吸引我,我左看右看,依依不舍。有一天放晚学,我随同桌阿平走进了小书店,阿平在琳琅满目的连环画中东挑西挑,我抬头望着高高的书柜里那一套套《红楼梦》《三国》《水浒》《西游记》,心中除了羡慕,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阿平租了一本《武松打虎》,交给店主登记后付钱。我随阿平离开小书店,阿平迫不及待,就在离小书店不远的桥头石阶上坐下来。我和阿平并排坐着,他边看边读文字,有时他读得慢,我却早已看完,只好耐心等待。一本薄薄的《武松打虎》让我们看到天黑,武松手中的木棒还没打下去,连环画上一片漆黑,我们只好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

次日早晨上学,阿平把连环画交给我,我利用下课时间把未看完的《武松打虎》继续看完。阿平养成了习惯,一到放晚学,走过小书店,总要租一本连环画,一路上让我和他一起看,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恨,一起爱。每次看完连环画,阿平都会和我讨论内容,两人越说越兴奋,忘记了回家。最后,阿平妈在路上边找边唤,才把他带回家。我和阿平通过看连环画,结下了深深的同学情谊。

一个学期接着一个学期,不知不觉,阿平把小书店里的连环画都看遍了,《红楼梦》他看了就忘,只有《水浒》的故事能倒背如流。我也厚着脸皮和阿平一起看了数百本连环画。

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县中,没想到我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课堂里朗读。有一天,老师朗读完我的作文后,让我向同学介绍经验,我不会总结,只说了一句话:“小学时每天放晚学之后,看一本连环画。”说完,老师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两句诗对我的写作经验进行了总结。其实,我从心里感激的是阿平。

我和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刘坪经常结伴去学校图书馆借书,渐渐地成为要好的同学。刘坪告诉我,他的父母在小镇上开杂货店,经济还算宽裕,但刘坪在日常生活中十分节俭,课余时光,我从没见到他在校门口的零食小摊上买零食吃。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天气特别热,我和刘坪在县城逛街,两人走得汗流浃背。走到一家糖果店前,刘坪突然停住脚步,对营业员说:“买一瓶正广和汽水!”营业员递给他一瓶,刘坪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分纸币交给营业员,一边说:“给我打开瓶盖。”营业员打开瓶盖,汽水瓶立刻冒出一股白色水雾,喷洒在我们脸上。刘坪把汽水瓶递给我说:“你先喝!”我把汽水瓶推给他说:“你先喝!”两个人推来推去,把营业员都逗笑了!“那我先喝!” 说完,刘坪抿了一口,便马上把汽水瓶交给我,我也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立刻把汽水瓶交给他。就这样,我和刘坪,你一口,我一口,喝了小半瓶。这时,刘坪让我一个人喝完,我可不愿意,两人又推起来,营业员给我们用两只玻璃杯平分了剩下的汽水,我和刘坪高兴地把玻璃杯中的汽水一饮而尽!

我和刘坪参加的全校征文比赛成绩揭晓,我获特等奖,奖金五角钱,对于我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周末的黄昏,我和刘坪去逛街,在街上发现一家新开的咖啡店,闻到了一阵阵咖啡香。我对刘坪说:“今天我请你喝咖啡!”刘坪忙说:“这个太贵了!”我说:“我们还不知道咖啡的味道哩,应该尝尝!”刘坪被我硬拉进这家装潢讲究的咖啡店,店里播放着柔和的音乐。我让刘坪坐在沙发上,我則去柜台点咖啡。走近柜台,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姑娘朝我笑着说:“要两杯咖啡吗?”我问:“多少钱一杯?”她说:“五角!”我尴尬地说:“我们喝一杯!”她奇怪地问:“有人不喝吗?”我一边支支吾吾地应着,一边走到刘坪对面的沙发落座。不多一会儿,服务员给我们送来一杯咖啡,放在小方桌上,咖啡的香气缭绕,桌上放了两把汤匙。我和刘坪又像喝汽水一样相互推辞。“你一口,我一口!”刘坪说,“咖啡的味道像家里烧焦的锅巴汤!”“我的感觉和你的一模一样。”我赞同道。我们喝完咖啡,走出咖啡店,一嘴苦味,但我们却很开心——我们已经喝过咖啡,知道咖啡真正的味道。

初一下学期,我和刘坪合作了一篇一百多字的小寓言,寄给上海《少年报》。半个月后,一天下午第二节课下课,刘坪拉着我走到学校的报廊前,他指着一张当天的《少年报》让我看,那上面刊登了我和他合作的寓言。我高兴极了!这件事在我们班里引起不小的轰动。刘坪在许多同学面前说:“他把稿子给我看,我只提了一点儿小建议,他就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了!”我说:“刘坪太谦虚,他的建议升华了寓言的内涵!”

半个月后,一天下午,我和刘坪收到《少年报》寄来的一张三角钱的稿费单。放学后,刘坪和我去邮政局领稿费。走进邮政局,我和刘坪都比柜台矮,我把稿费单递上柜台。邮政局的叔叔对我们说:“看不出,你们还是小作家哩!”我们领了三角钱的稿费,走出邮政局大门,耳边依然回响着“小作家”三个字。

一个周末的傍晚,华灯初上,我和刘坪在县城大街上闲逛,几家小饭店里飘出一缕缕鱼肉香味,我对刘坪说:“我们把这笔稿费花掉吧!”刘坪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走进一家面馆,柜台上挂着各种面点的价格,一看吓一跳!幸亏最后一块牌子上写着“菠菜炒面:五角”。我点了一碗菠菜炒面,走到刘坪跟前尴尬地说:“只好吃一碗!”刘坪说:“合吃一碗没什么不好的!”

不多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菠菜炒面端了上桌,我和刘坪你一筷,我一筷,越吃越好吃。忽然刘坪放下筷子,我忙问:“你怎么不吃?”刘坪说:“我已经吃了不少!”我干脆把碗里的炒面一分二,我们俩各一半,不再推来推去!

走出面馆,我们一边回味菠菜炒面的味道,一边回味我们共同创作寓言的经过。虽然我们今天合吃一碗面,但我们丝毫不觉得寒酸、羞涩,反而以此为荣,获得了一股写作的动力。

初二上学期的寒假,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妈妈给我一条白绒布的围巾,我问妈妈从哪里买的,妈妈说从旧货摊上买的。我一听到“旧货摊”,心里有点儿不快活。“你别厌弃它,它和新的一样,你摸摸它的面料有多软,围在脖子上多温暖啊!” 妈妈见我神情不对,便把围巾给我围上脖子,“你去照照镜子看!”我走近镜子,镜中人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了,我心想:这条围巾在家里围围可以,上学我可不围。寒假中,几个同学经常一起约出来活动,每次出门,妈妈总要拿这条围巾给我围上,第一次我怎么也不敢走出家门,是被妈妈推出去的。一到同学中间,竟得到他们一片赞美声,有人说像诗人,有人说像名门弟子,还有人说玉树临风,我陶醉了!

开学了,天气依然寒冷。临走的晚上,妈妈再三叮嘱,出门一定要围围巾。次日一早,吃完早饭,我提着行李,妈妈走到我身旁,把那条围巾给我围得扎扎实实,然后送我上了去县城的轮船。

县城到了,春寒料峭,走出轮船码头,西北风刮来,我把脖子上的围巾拉紧,向县中走去。一到学校,我被惊异的目光包围,我知道是围巾的缘故。走进宿舍,几个老同学立刻把我围住,一个说:“你在演戏?”一个说:“你是诗人闻一多?”一个说:“你变了一个人!”我把围巾取下来,同学们不肯,非得让我围上。

日子一久,同学们对我脖子上的围巾习以为常,再也没人见了大惊小怪。有一次,我参加全校的演讲比赛时也围了这条围巾上台,我的演讲题目是《年轻人不仅要冒烟,还要燃烧!》。我演讲时,台下鸦雀无声,演讲完毕,经久不息的掌声响起。演讲颁奖会上,我得到了“最佳台风奖”。我知道这个奖是妈妈给的。

初三上学期期末,我接到家里的电报:父病故,速回。我心急如焚地赶回家,依然没能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妈妈怕我脱课,让我赶快回校上课。当晚,妈妈把爸爸的一件呢大衣让我试穿,这件呢大衣穿在我身上长得齐脚板,宽得胸口能放一只老母鸡,实在是难看!妈妈说:“你的被褥很薄,你带去盖在被褥上可暖和哩!它抵一条棉被啊!”妈妈关心我,怕我在外挨冻,我答应妈妈把爸爸的呢大衣带到学校。

次日早晨,天寒地冻,我沿着结冰的石板路向轮船码头走去,上了轮船,伴着一声喇叭,輪船离开了故乡。我坐在轮船舱内,摸着爸爸的呢大衣,仿佛爸爸就在我身旁,我立刻回忆起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

县城到了,我背着爸爸的呢大衣,走进学校宿舍,同学们去上课了,宿舍里空空荡荡,寒气逼人。我把爸的呢大衣穿在身上,在宿舍里踱步。下课铃声响了,我赶到教室上课。围着白围巾、裹着呢大衣的我出现在同学们面前时,同学们发出一阵阵笑声。我尴尬得要把呢大衣脱下,刘坪走近我身旁说:“没什么不好!你穿你的!”

放晚学了,我们宿舍的七个同学都围着我,有的劝我呢大衣照穿,有的劝我节哀。睡在我上铺的刘坪悄悄地对我说:“今夜我们一起睡好吗?”我朝他笑着说:“你看中我爸的呢大衣了吗?”刘坪一本正经地说:“这几天夜里,我都被半夜的寒流给冻醒!”

第一次和刘坪一起睡,我怕自己会伤了他,我妈说我睡相不好,于是每次醒来,我便问刘坪:“我伤了你吗?”他笑着说:“我睡相不好,伤了你没有?”谁都不伤谁,看来我们一起睡时互相克制。这个奇冷的冬天,爸爸的呢大衣给了我和刘坪温暖的被窝,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奇寒的冬夜。

每每回想起当年的一本连环画,一瓶正广和汽水,一杯咖啡,一碗菠菜炒面,一条白绒围巾,一件爸爸的呢大衣,我真觉得太寒酸了,但当时年少不识寒酸味,成年后这些回忆成为我宝贵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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