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像一条匍匐的巨蟒，蜿蜒绞扭着，每一寸皮肤都呼吸着潮湿的空气。野山野水肆意地生长，泥土草屑都浸润着原始的自由。

可陈艾只看到一堵堵高大而古老的围墙，它们以近乎顽强的精神，在这片高原上矗立了数千年，能翻越它的，只有流淌的云，高飞的鸟。

她已经好久没看见太阳了。

陈艾是贵州的导游，本地汉族人，26岁，工作四年了。像往常一样，赶上暑假的旅游高峰期，她疯狂地接了一单又一单的旅客，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地转偏向力都改变不了她一往如前的劲头。

今天是第六个团。

“……下面我给大家说一下今天的行程：早上10：00到达天星桥景区……相信大家都听说过数生石吧？”陈艾熟练自如地介绍，露出两排牙齿地爽朗微笑，“每一块数生石上都刻着一个日期，每个人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石头，可以许愿，很灵验呢！”

陈艾自己是不会相信这些话的。但她喜欢和来自各地的游客交流，从交谈里她可以闻到高原以外的芬芳，这是导游最大的好处。大巴车里很快充满了欢声笑语，这些时刻里，陈艾能感觉到太阳的温暖。

家里突然来了一个电话。她让大家先休息，然后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是母亲的声音。她眼前浮现出母亲瘦小单薄的身影，像一片痛苦地蜷缩着的叶子。

“陈艾，别违拗你爸爸了，咱们自家开旅行社，大哥二哥不会亏待你的……你是村里唯一有文化的，又有经验，你可怜可怜你哥哥，他们实在没钱了……”

“他们自己不会挣吗！不找工作，把我的钱输得干净……能给的钱都给他们的，我不会同意的。”陈艾压低声音愤喊，狠狠心想挂掉电话，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妈，你身体还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父親暴躁的怒吼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巨响，母亲像细丝一般的哀泣将陈艾摇摇欲坠的泪珠串了起来。她弓着身爬到座位上，将自己缩成一个脆弱的小点。那梦魇般无数次出现的母亲的眼神，麻木而卑微，一次又一次告诉她：陈艾，你是女人，注定不会是流云飞鸟，你只是天地间最微贱的尘埃，认命吧！

可读书导游的这几年，陈艾感觉到这幽闭的高原外，有着一个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女子和男子一样，平等、自由，没有冰冷的锁链，她的心在挣扎。

“小艾……小艾！”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她。

陈艾收住泪，回过头来，是坐在她后面的游客李老师。陈艾赧然地笑了笑，李老师都听见了吧……

“小艾，你喜欢读诗吗？有一句诗很美，‘只要春天还在，我就不会悲哀’。”李老师声音很好听，她像看待孩子一样看着陈艾，“陈艾，我们最大的悲哀，是迷茫地走在路上，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可你不是茫然无依的孤魂啊，和你一同承受男尊女卑的，还有许多人，不止在这里，甚至许多国家，但她们和你一样倔强。”

陈艾怔住了，在那句诗里，她嗅到了青草被阳光烘烤后的温香。

下了车，游客自由散开，她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里。

数生石……她突然想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找过自己的数生石呢！她的生日是……冬至，12月22日。

她顺着日期找过去，站在自己的石头上。前面：12月23日，24日……1月，2月，3月……

陈艾笑了，她想起初中老师曾在班里念过一句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诗人的名字叫雪莱，陈艾记得。再也找不到对于这个名字更好的翻译了：青青草叶，初萌于雪。

就像叶子要舒展，青草要破土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陈艾轻轻闭上了眼睛，她不愿延续母亲的悲哀，阳光终会遍洒高原，风总会吹起来的，会带走万千尘埃。

睁开眼，依旧是巨蟒一样的高原，但那古老的围墙，好像松动了呢。

苏沐点评

作者的文学功底很扎实，不仅选择的意象很具有代表性，而且对细节描写与人物的心理特写捕捉也十分到位，小说中主人公的形象很立体，让人眼前一亮。

“巨蟒一样的高原”“古老的城墙”就像是禁锢“我”梦想的枷锁，而“我”被困在之中太久了，都不知如何挣脱。这样的小艾让我想起了《欢乐颂》里的樊胜美，一样的贫苦出身，一样的奋发向上，可是就是得不到自己心中所想，这般苦楚可向何人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