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一条河

作者:张千辰

波光粼粼的日子一层层涌到岸边,我拾起戒指似的波纹一个一个套到指尖。光怪陆离的水纹,折射着一河的透彻明净,在我手上凭栏吟哦,抬头是远天。

我站在河边,河流广阔,悠长,襟带着西岸的霞光如宝剑流苏。河水消了一片,淤浅的河床边是新泥,莹润紧致如琉璃般轻滑的缎子。几颗远树,是我眼中的不忍抽起的线头。

我喜欢在这样温柔结实的河边新泥上散步,作为风,掠过她斑斓大度的肌肤。倒过头来回望游动至此的脚印,看一层波浪涌入,流连作千百种荡漾的眼神。那一时迎风而立,觉得自己周身泉涌倾泻一身的风情。倾倒的天空,云捂眉眼;倾倒的群树,翠颜满酡。

我站在这里,有时黄昏,有时夜晚。有时你待我以平静,有时你见我眼中迸然四溅的光霰。河水急匆匆流下去,沉闷的响声蜿蜒着身子踊跃到远方。我静静地站着,任你凭吊。我有多少种,从内心一艘无舵之船上慌张跳水的思想,皆纵身一跃随你漂泊而逝。还有各种各样以爱的名义扮演的私心,在水里打着漩涡湮没。更甚至种种过往的回忆和未来的恐惧,都曾在岸边不分清浊地抛弃或者拾起。想从别处看自己,可把生命的一切荣光和龌龊摞起来,也够不到云彩那里得以俯视自身。于是河,我觉得,你更像我的倒影。或者我是你的倒影,在我生命化作齑粉随风入云的一刻,必然也是川流不息的光景。

河滩是干净的,一如梦里吹弹即破的容颜。我时常蹲下来亲近你,轻声叫你的名字:河。我不知你沧浪盘踞的身影如何布置水流致密的腠理,但你聆听蔷薇心事的耳朵却时时凑近我的嘴边。有时是浪花,触摸我的唇语,有时是水气,欢快地挽着风,来听我悄言。你必定听到了,河,听到我的心事,知道我千百种悲喜随你起伏的身姿萦回寂灭,拜倒在你挣不脱的封印里。有一天,你从重重波光里给我递过一支枯枝,筷子大小,浸润着一路东来的潮湿与疲惫。我接过来,在河滩上一下一下划着,拨弄我叛逃的18年。这18年,像脚下容光焕发的水泡泡,倒映着湛碧苍穹和玄黄大地,孕育着不尽明净灿烂的蜃景,卻一个接一个膨胀又破灭。我莞尔,知道今后的日子也是这样。你莞尔,因为你也是这样。存此世界的人,无论是甘守一世的斑驳锈气,还是刻意打磨得光辉熠熠,我们的生命都不过付与这湍急的思绪。

水浩浩东去,暮霭沉沉楚天阔。我回到坝上颙望,百米宽的波浪挺着身子冲过浮桥铁索,澎湃有力地激越出雄浑的大篆体。天空仍在远方,一把砖灰似的暮色撒开来,青天渐迷。坝很高,风尤大。一畔的几只老土屋窝在它的腋窝下,垂垂老矣。这样高的坝,常常有大鸟飞过,蓦地抬头,能看见它们笔直后拉的腿爪,浑圆鼓动的劲腹,抻出一支洁白的长颈。它们都刚刚从河中捞出湿淋淋的倒影。

再去凝视这条河,暮色苍茫中,涌露着点点光辉。我轻轻拾起它,往腰间一系。嗬,好一条珠光流转的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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