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鸭在海狸社区生活的时光快乐又纯粹。
她每天和海狸们一起,天不亮就挤上公共汽车去上班。尽管她没有牙齿,但仍然学会了啃木头;尽管她没有锋利的爪子和强健的双腿,但仍然学会了挖隧道。
不过,她的腿始终是一个大问题。首先,海狸们都有四条腿,她却只有两条腿;其次,她的两条腿纤细得像两个面包棒,瘦弱得像风中的细枝;最要命的是,她的脚趾之间还有蹼,看起来就像是用卫生纸糊成的脆弱的扇面。
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工作,努力学习挖洞。但严格来说她根本不是在挖洞,而是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直至造成了真正的、字面意义上的“滑坡”。
不愿成为工程师的小海狸乔治则还是老样子——他不工作,每天都待在湖边,看着她,想着她。
“我很想你!”他远远地向她挥了挥手,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他就这么看着小鸭工作,越是看她,就越想她;越想她,就越是看她。小鸭也是这样,越是感觉到被注视着,越会努力地挖洞;挖得越多,滑坡也越多。
这种恶性循环亟须一个解决办法,乔治便又发挥自己的长处——开始思考起来。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趁着一次茶歇时,他凑到小鸭的跟前,告诉她,她和海狸不一样,没有适合挖洞的爪子,如果想继续用自己的脚蹼挖土的话,不如想象自己在做别的事情。
“比如做什么呢?”小鸭一脸困惑地问道。
她可以不要认为自己在挖洞,想点儿别的……比如……正在游泳!对,她可以想象自己正在游泳!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正如没人知道想法是如何产生的。新想法出现的时候,我们只要准备好接受它就行了。乔治特别善于接受他脑海中出现的一切想法,他有自己的一套接受策略,而且效果非常不错。要不怎么说他是一位优秀的思考者呢?何况他还要去牛津大学进修呢。
小鸭想象不到怎么在陆地上游泳,游泳不是应该在水里吗?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了。毕竟想法这个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鸭尝试着按照乔治的建议去做——用“陆地游泳”的方式去挖土,竟然真的奏效了!她很快就掌握了新的挖土方法——两条腿像风车一样飞快地刨土,脚掌穿过泥土的感觉像划水一样,不一会儿,她就学会了刨土挖洞。
这可真是思考带来的奇迹啊!小鸭从中总结出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想做好一件事,就应该把它当作另一件自己擅长的事。
“谢谢。”小鸭说。
“不客气。”乔治回答道。
事实上,小鸭还是没能挖出洞来——她只是用双脚拍打地面,用脚掌的力量让土移动了几厘米而已。不过这样也挺好,毕竟她相信自己是在挖洞。乔治为她的进步感到骄傲,至于其他的海狸,并不会来核实小鸭究竟干了多少活,他们自己都忙不过来呢!海狸们从黎明时便开始把树推倒,用牙齿锯木料,再把木料拖进湖里,垒成大坝的形状。他们把每分每秒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怎么会有时间去留意这位新来的朋友的工作成果呢?
有一天,小鸭凑到老雷吉纳德身边,问道:“我们为什么要修建这些水坝?”正沉迷于工作的老工程师被吓到了,气得往后一跳,差点儿掉到湖里。
又有一天,小鸭再次凑到老雷吉纳德身边,忧心忡忡地问道:
“为什么要把这些树锯断呢?如果这些树都用完了该怎么办?”
老雷吉纳德又被气得后跳了一步,又一次差点儿掉进湖里。
小鸭并不想激怒老雷吉纳德,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在她看来,锯断周围所有的树,去建造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大坝毫无意义,而一个光秃秃的、没有树木且盖满了大坝的世界,同样索然无味。相较之下,她更希望这个世界树木茂盛、郁郁葱葱,一个大坝都没有才好呢。再往深里想,她不理解为什么不能保持世界本来的样子,反而要根据每个人的意愿一个劲儿地去改变它。
小鸭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有哲理,于是去找善于思考的乔治交流。乔治听到后,浑身的毛仿佛都亮了,他告诉小鸭:第一,永远不要询问忙碌的人为何要做手头的工作,否则便会惹怒他们;第二,人们喜欢改变世界,不要阻止他们这样去想、去做,明白吗?
每天中午都有茶歇时间,通常会有三只系着白色围裙、戴着徽章的海狸姑娘为工作的海狸工程师们分发咖啡。
每当这时,乔治便会坐到小鸭身边,但他从不喝咖啡。可能是因为他不工作,所以不应该享受茶歇时刻;或者说,他只能休息,但没有咖啡喝。
到了晚上,乔治会和小鸭一起坐在湖边,赏月或沉思。他一只手搂住小鸭的脖子,跷着二郎腿,低声说道:“今早的湖景可真美啊!”
小鸭怯生生地说:“可是,现在不是早上……”
乔治温柔地回答道:“宝贝,我知道现在是晚上,我只是引用了一句台词而已。”
这是乔治的偶像乌戈·托尼亚齐的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小鸭既不知道托尼亚齐是谁,也不知道“引用”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倒是喜欢晚上下班后和乔治一起去电影院。中场休息时,乔治会给她买爆米花。他们沉默不语,在月光下静静地吃着。
有时候,老雷吉纳德会邀请他们两个共进晚餐。当然,他也会邀请拖鞋妈妈——难道能不邀请儿子的朋友的妈妈吗?他每次都会亲自下厨,煮上一大锅浓郁鲜香的榛子坚果汤,晚饭后,还会和乔治坐在壁炉前,聊上一会儿。
老雷吉纳德打心底里希望这只小鸭能够帮助儿子回到正轨,说服他认同作为一只优秀的海狸就应该成为一名顶尖的工程师。
老雷吉纳德每次和儿子聊天时,脑海里都会涌出这些想法。
老雷吉纳德还很贴心地给小鸭和拖鞋妈妈准备了高山草茶——准确地说,只有小鸭独自捧着杯子低头啜饮,毕竟妈妈作为一只拖鞋无法喝茶。
这是糟糕的一天,因为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那天,小鸭和往常一样上了公共汽车,到达工地后,便开始和工友们一起啃木头,直到茶歇时才停下。然而,当她转头准备询问拖鞋妈妈想不想喝咖啡时,却发现拖鞋妈妈失踪了!
眼前只剩下乔治做的拖车——一块孤零零的平板和四个愚蠢的轮子。她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
“乔治!我妈妈丢了!乔治,快来啊!”
小鸭在湖边、露天广场和山上边跑边喊,乔治也被吓昏了头,跌跌撞撞地去报警。
警察很快就到达现场,他们把公交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甚至还叫来了一队潜水员,把湖底也翻了个底朝天。接着,他们又叫来推土机和挖掘机,把海狸社区的整个山头都刨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警察们扩大搜索范围,又把邻近的社区排查了一圈,终究还是徒劳,没人知道拖鞋妈妈是怎么失踪的。显而易见,这是一起盗窃案件,有人偷走了拖鞋妈妈。
可是谁会去偷一个拖鞋妈妈呢?偷窃的动机是什么呢?
乔治思考着这两个问题。尽管他也为小鸭感到难过,但这样的谜题无疑激起了他作为思考者的好胜心。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并沉浸在想法不断涌出的快感中不能自拔。
或许拖鞋妈妈本来就是一只丢了的拖鞋——乔治的意思是,拖鞋妈妈是一双拖鞋中被主人丢掉的那只。可能是拖鞋的主人在圣诞夜收到了一双新拖鞋,但弄丢了其中一只,又或者是被人偷走了,再或者这双拖鞋是他讨厌的前妻送的。于是,那天晚上,他走到街上,把其中一只拖鞋扔进了垃圾桶。不,他把两只都扔了,只是恰好有一只没扔进垃圾桶,摇身一变成了小鸭的拖鞋妈妈。现在,拖鞋主人又和前妻和好了,于是决定找回拖鞋。垃圾桶里的那只一下子就被找到了,而另一只,也就是拖鞋妈妈,坐在小板车上来到了海狸社区。主人可能找了好久,现在终于找到了,就把它带了回去,结果导致小鸭变成了孤儿……也许,很多时候我们的快乐都会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反之亦然。但对于拖鞋妈妈来说,这可能是一件好事,因为它会与它的姐妹——另一只拖鞋重逢,毕竟它们生来就是一对儿的。如果有一只丢了,那另一只也就失去了价值,只能被扔在一边黯然流泪了。或者,再换一个角度想想呢?啊……头好痛!
当我们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必须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让脑子放空,不然想法就会堆叠到一起。好比我们打开了围栏,让一群马肆意奔跑,却没有明确的方向,它们最终就会挤成一团。所以,当我们意识到思绪乱了的时候,一定要停下来。
夜幕悄悄降临了。
所幸夜幕总会在某刻悄悄降临:湖面、警察、潜水员、咖啡、滑坡……都被夜色笼罩着。夜幕下,乔治也停止了思考。
第二天早上,海狸们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毕竟修建大坝才是他们的使命。
“但我还没找到妈妈呢!”小鸭泪流满面地说。
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当我们遭遇不幸时,都会认为整个世界应因此停止运作。可事实上时间从未停下自己的脚步,它为什么要停下呢?
乔治并没有和小鸭待在一起,但这只是暂时的。他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径自躺下,双腿交叉,仰头望着天空。他冷静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如何找到小鸭那独特的拖鞋妈妈?如何才能找到一只拖鞋呢?拖鞋平时都住在哪里呢?过着怎样的生活?……一系列的问题又涌了出来,可乔治想不出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感到一丝绝望,看来想要帮助到小鸭并不容易。
老雷吉纳德也很沮丧。他本以为儿子乔治会为了帮助小鸭而不断地挖土、砍树、造桥修路,以便她走起来更方便些。事实恰恰相反,乔治什么都没做。他的梦想破灭了,他拿着望远镜,看见他的儿子失落地躺在远处的草地上,嘴里叼着一片草叶。
“他居然叼着一片草叶!你们看到没?”老雷吉纳德怒不可遏地对其他忙碌的海狸说道。他们摇摇头,怜悯地看着老主任。
小鸭意识到,在海狸社区继续待下去也是徒劳,她决定出去寻找拖鞋妈妈。她本想让乔治陪着她一起去,然而看到乔治懒散地躺在草地上后,她便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了。
小鸭把工装、头灯和腰带交还给社区,拖着妈妈坐过的小板车,缓步离开了。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都没有去和乔治告别,她怕自己的告别会打断他的思绪。离去前她扭头看了一眼,乔治还是那个样子,仰卧在草地上,嘴里衔着一片草叶。
远远望去,人们会看见一个驼背的小家伙,跌跌撞撞地拉着一辆装着轮子的奇怪小板车,那是某天一个什么都不想建造的小海狸为她精心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