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林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走在回家路上。

腊月里寒风刺骨，冬的味道更浓了。

昨天傍晚，在县城的父亲回来了，今天一大早就用三轮车带母亲进城买年货去了。

树林放学回到家时，母亲早已经从县城回来了。

年货不多，还算齐全。瓜子花生出行茶，雪枣麻果糖拉拉，酒肉荤素样样有，年画春联鞭嚓嚓。

以树林家目前的家境，爸妈算是出手阔绰了。

爸妈给爷爷、树林和杏子都买了新冬衣，他们自己却没买。

树林鼻子酸酸的，心里暖暖的，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愣。

杏子正穿着新衣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左看右看，嘴里还哼着自编的歌谣。

“到了腊月年不远，

欢欢喜喜忙过年。

买鱼买肉买新衣，

穿上花衣笑嘻嘻。”

树林白了妹妹一眼：“一天到晚就知道臭美，一写作业就犯懒劲儿。”

他本来是逗妹妹玩，杏子却以为哥哥在向妈妈告状。

妈妈就在窗外做事，马尾辫在窗前晃来晃去。杏子眼尖，连妈妈马尾辫上有几根白发都看得很清楚。

杏子白了哥哥一眼，气哼哼地说：“天天躲在睡房装作写作业，背着妈妈看闲书，以为我不知道？小学毕业生了，这样拖拉，考得起镇里中学不？”

杏子绰号“九齿钉耙小铁嘴”，小嘴可厉害了。

树林见妹妹小嘴不饶人，打起“机关枪”反击：“什么叫闲书？是课外书！看课外书也是学习，老师都提倡我们多看课外书。”

“树林。”妈妈开始干涉“内战”了。

树林打住话头，来到妈妈跟前：“妈妈，我以后少看课外书。”

“不是跟你说这个。”妈妈停了手里的活儿，在椅子上坐下，“你大，以后得多关心妹妹。”

“嗯，树林记住妈妈的话了。”树林很想问妈妈有什么忧心的事，但话刚到嘴边被妈妈打断了。

“树林，你坐，妈妈跟你说个事儿。”

树林的心突然一紧，妈妈从来没有跟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后这个家你要替妈妈顶着一点儿，杏子还小，爸爸腿脚不方便。”妈妈似乎没有感觉到树林的紧张与担忧。

“妈妈，我知道了。”树林看看妈妈憔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突然意识到什么，看着树林笑了。她摸摸树林的头：“傻孩子，能发生什么事呢？妈妈就是希望你懂事一点儿。你好几天没去鱼塘了吧？”

树林“嗯”了一声，低下头。

爸爸早年一直在部队里，回家这两年又一直在外面打工。妈妈承包了一口鱼塘，还有五六亩水田，一天到晚忙里忙外。以前，一有时间妈妈就让树林跟着她去割鱼草，给鱼塘撒油饼，学养鱼。开始树林觉得挺新鲜，挺好玩。时间长了，他觉得这活儿挺累人，不喜欢干了。妈妈要带他去鱼塘，他不是说要写作业，就是说要背课文。妈妈说：“好吧，只要你下功夫读书，妈妈累点儿没什么。”

今年入秋后，妈妈不管树林愿不愿，只要他有空闲就督促他去鱼塘帮忙，教他怎样给鱼喂食，怎样防病治病等养鱼方面的知识。

树林并没有用心听，只是妈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妈妈也看出了他的无心，并不点破。时间长了，树林不知不觉也学到了一些养鱼知识。

“你三天得去一次鱼塘吧？是不是把养鱼这事儿给忘记了？爷爷年纪大了，你总得去帮忙吧。”

树林感到妈妈的脸色越来越憔悴。

“妈，我现在去鱼塘……”

“妈，我也去。”不等妈妈发话，杏子从屋里蹦出来，拉着树林就要走。

“杏子。”妈妈站起身，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得听哥哥的话，没大没小的可不好。妈妈伴不了你一世，能长久伴你的只有哥哥。”

“我记住了！”杏子脆脆地应着。

“妈妈，你怎么了？”树林感觉妈妈今天有点儿奇怪。

妈妈用手背擦擦额头的细汗，笑了：“这孩子，去鱼塘看看吧，打几条鱼回来，我要腌腊鱼。”

树林去杂屋里拿鱼篓出来，妈妈用饭盒装了一盒糯米甜酒，用塑料袋装了几块糍粑让树林带上。

“这是你爷爷喜欢的，带上。”

二

突然，一阵呼叫声把树林从梦中惊醒。

晨风中传来一阵嘶哑的呼叫。

是爷爷！

树林朝鱼塘跑去，只见北岸有一个人在捞鱼网。

“谁？谁在偷鱼？”树林大吼一声，飞身往鱼塘跳。

偷鱼人并不慌，更不逃，只是加快动作将鱼网里的鱼往袋子里装。

因为跑得太急，树林摔了个狗啃泥。

树林忍住痛爬起身，继续往前冲。

相隔三四十米时，偷鱼人才提起装鱼的蛇皮袋快步往回走。

“你站住！”尽管树林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他还是冲了上去。

“把鱼放下，要不我喊人了！”树林从背后抓住那人的衣摆。

对方也不答话，回身就是几脚。

路很窄，树林站立不稳，往路边水沟倒去。

树林挣扎了好一阵才爬上来，这时偷鱼人已经不見了踪影。

爷爷颤颤巍巍地赶过来了。

“树林，没伤着吧？都怪爷爷老了，鱼塘都守不住，要是从前，我不会放过这个小子！”

树林感觉脸上、胸脯和胳膊都很痛，但他装着没事，摇摇头。

“看清楚人了吗？”

树林摇摇头：“这坏蛋戴着风帽，捂着口罩。爷爷，晚上我来和您一起看鱼塘。”

爷爷刚才走得急，这会儿像拉风箱一样直喘气。

“爷爷，快回鱼棚里去，风太冷。”

树林把爷爷送回鱼棚，然后回到鱼塘，坐上一种叫鸭划子的小船，重新把鱼网下到水里。

太阳已经一树高，树林匆匆往家里跑。

妈妈已经做好早餐。

“鱼没上网吗？”妈妈望着两手空空的儿子。

树林看看妈妈憔悴的脸，犹豫了一下，答非所问道：“妈，今晚我去陪爷爷守鱼塘。”

妈妈顿时明白了：“是谁这么没良心？看到是谁偷鱼了吗？”

树林摇摇头。妈妈身体不好，他不想让妈妈再操心。

三

天气越来越冷，刮过了风，又下雨，下过几场小雨，雪也落了下来。

雪虽然不大，但让满目萧条的村庄与田野面貌焕然一新。这洁白的世界使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拿爷爷的话说，腊月不下雪不像腊月，没有雪的年味道会淡许多。

年越来越近， 妈妈屋里屋外地忙。

“树林。”妈妈在厨房喊，“今天腊月二十六了，你爸二十九才能回来，还有些事要做。”

妈妈指了指大门顶上，说：“这过日子，穷也罢，富也好，总得喜庆点儿。”

大门顶上，一只旧灯笼在风中轻轻晃荡。那是去年腊月爸爸扎的，现在满是灰尘，颜色灰暗，是该重新弄一下了。

“彩纸我买回来了，放在大柜里。”妈妈转身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树林搬了木梯子靠在墙上，猴子一样爬上去，摘下旧灯笼，掸掉灰尘。撕下旧彩纸。这时候的灯笼只剩下赤条条的骨架子了。

树林把彩纸在桌子上推开，看着彩纸动开了心思。

“明年是鸡年，得贴一只大公鸡才好。”树林歪着脑袋自言自语。

树林从书包里翻出一本美术书，从书中翻到一只大公鸡画像，便拿起笔依葫芦画瓢，忙了半天，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画成了。

“光贴一只大公鸡肯定不行，还得贴上一个囍字。”

囍字树林最会剪，美术课上学过。

树林找出剪刀，取来彩纸，三折两折，拿起剪刀一阵“咔嚓”，一个大红囍字成形了。

树林看着灯笼骨架，又动开了心思：“正面贴上大公鸡，背面贴个大红囍字。左右两边呢？贴个什么？”

“大人们不是把过年叫迎春接福吗？贴个春字与福字不是挺好吗？”树林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挺不错。

剪纸这活儿难不倒树林，一顿饭的工夫，“春”也浓了，“福”也有了。

该糊灯笼了。

树林把灯笼骨放到桌子上，在“大公鸡”反面涂上糨糊，小心地往灯笼骨架上上贴。贴上后发现公鸡有点儿歪，尾巴翘得太高，还有些皱。

树林皱皱眉头，把“大公鸡”揭下，重贴。这回贴正了，但更皱了。

“皱得像八十岁老奶奶的脸。”树林望着自己的“杰作”，有点儿哭笑不得。他狠狠地把大公鸡撕下来，扔在地上。

“树林，吃中饭了，你把饭桌收拾一下，喊爷爷吃饭。”妈妈在厨房“隔山喊话”。

树林这会儿有些心烦意乱，一不留神被灯笼骨架的篾口刮了一下，血从食指肚里冒了出来。

“啪！”树林把灯笼骨架往地上一扔，瞪眼叫了一声：“不干了！”

杏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了，装出一副大人腔说：“都这么大人了，妈妈吩咐的事一点儿都干不了。”

树林盯了妹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能干！你来！”

杏子“铁齿钉耙”不饶人：“我不是还没长大吗？长大了肯定比你干得好。”

树林正要找妹妹做“出气筒”，爷爷过来了，爷爷说：“大男人跟小丫头计较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去吃饭，等下爷爷给你当参谋。”

树林盯了妹妹一眼，扶着爷爷往厨房走。

餐桌上，爷爷一边吃饭，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这做事儿心急不得，急急地赶不如慢慢地做，一步一步来，事情才做得顺畅。”

听着爷爷的唠叨，树林的心火下去了。

树林三扒两下吃完饭，回到堂屋，又开始忙起来。

“大公鸡”废了，他得重整一只。

囍、春、福三个字都是剪的，他觉得公鸡也得剪才相配。

忙了半天，大公鸡总算剪好了。树林打开，端详了一阵。

“大公鸡，OK！”树林打了个响指。

爷爷在一旁看着，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嗯，这大公鸡很传神！”

杏子刚好闯进来，以为爷爷叫哥哥大公鸡，接过话茬说：“爷爷说得对，他就是只大公鸡，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哈哈哈哈！”爷爷笑得跌坐在椅子上上。

树林也想笑，他忍住了，盯了杏子一眼，回头埋怨起爷爷来：“爷爷，您得主持公道，这讨厌鬼一天到晚闲得发慌，小狗一样专门咬人。”

爷爷收住笑，装出一脸严肃，对杏子说：“小淘气，一边儿玩去，哥哥有事儿正忙呢。”

杏子翻翻白眼：“我知道哥哥忙，我就是来给他帮忙的。”

“变色龙。”树林朝妹妹“哼”了一声，埋头忙自己的。

“这糊灯笼啊，先要用那种薄的水红彩纸在骨架上背个底子，再在上面挂彩画，贴上福字囍字什么的。背底子时糨糊要抹在骨架子上，不能抹在纸上，这样彩纸才不会起皱，彩画贴上才好看。”

树林按爷爷的话做，果然干得很顺手。

晚餐时分，树林把彩灯挂在了大门顶上。

杏子仰着小脸看了一阵，说：“哥做的灯笼好看！哥，怎么不把灯笼点亮？”

樹林一边收拾地上做灯笼剩下的废料，一边说：“小孩子懂什么呢？要到大年三十才点亮。”

腊月二十九日下午，爸爸开着小三轮回家了。

爸爸把车停在禾场上，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杏子欢叫着跑进雪中，拉着爸爸的手。爸爸拍拍杏子的小脑袋，牵着女儿，一拐一拐往屋里走。

踏上台阶的那一刻，爸爸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大门上方一阵，问：“这彩灯谁糊的？”

树林刚好从屋子里出去，一只脚刚踏到门槛外，听到爸爸这话，心里跳了一下，他看看爸爸，轻声问：“妈妈要我学着糊的，怎么了？”

杏子抢过话头，说：“还怎么啦，你这灯笼，爸爸不满意呗！”

爸爸捏捏杏子的脸蛋，乐呵呵地说：“错了，这灯笼我特满意。树林，你这手真巧！”

杏子伸伸舌头，头一歪：“爸爸喜欢，杏子也喜欢。”

树林白了妹妹一眼：“马屁精！”

妈妈从菜园子里弄了些萝卜白菜回来，看见丈夫一身寒气，忙吩咐树林说：“快泡杯姜茶给你爸驱驱寒，我要做夜饭了。”

爷爷也在小土屋里喊：“杏子，快让你爸爸过来烤火，这天气太冷了。”

树林泡了两杯姜茶端过去，一杯给爷爷，一杯给爸爸。

杏子像只小麻雀，围着爷爷和爸爸“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树林却像个闷葫芦，把茶给了爷爷和爸爸，便转身回自己的睡房看书去了。

爸爸摇摇头：“这孩子生分呢，他小时候我一直不在家，回来后也没相处。”

爷爷叹了口气说：“这孩子蛮懂事呢。你呀，再忙也得关心孩子和他妈妈。你在部队这么多年，妻儿一年到头难见一次面，孩子能不生分吗？”

“爸，我也没跟您尽孝。”

爷爷摆摆手：“忠孝不能两全，我能理解。你没有愧对国家。”

夜色渐浓，雪渐渐大了。

声声鞭炮，雪花飞舞，新年终于来了。吃过团圆饭，爸爸将灯笼通上电，灯笼顿时放出放射出耀眼的橘红色光芒。

杏子看看邻居小春家的灯笼，又看看乐子家的灯笼，开心地说：“哥，我们家的灯笼特别一点儿。”

四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是半个学期。

浅蓝色的天幕上飘着朵朵白云。树前小学的操场上坐满了老师和学生。期中总结表彰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副校长正忙着调试音响设备。

坐在台下的前排位置的李树林心里“咚咚”直跳，他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心里好像飞进了一群麻雀，嘈得慌，闹得狠。

前天周末，李树林去医院看妈妈。妈妈脸色更憔悴了，说话有气无力，树林忍不住泪水直往下流。

妈妈躺在病床上，艰难地笑着：“男子汉，不兴哭。吃了五谷杂粮，哪能不害个病，妈妈没事呢。”

樹林破涕为笑，告诉妈妈：“妈妈，我这次期中考了全班第五名，老师说我进步大，进入了优生行列，让我在期中会上代表进步学生发言。”

妈妈憔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我儿子最棒，妈妈为你高兴！”

“可是……”树林犹豫了一下，说，“要是妈妈能去开会我就不怕了。”

妈妈一阵咳嗽，缓了缓，轻声地说：“傻儿子，你看妈妈这个样子，怎么好去？”

树林幽幽地说：“老师要家长参加，再说，你不去，我上台会害怕，你坐在下面，我在台上说话才顺畅。”

“树林，我真去不了。”妈妈试探着问，“要不，让你爸去？”

树林低头不语。

树林一直都依恋妈妈，和爸爸好像隔了点儿什么。

爸爸在部队待了十多年，在树林的记忆里，爸爸就是一个飘忽的影子。回家探亲都是来去匆匆。每次爸爸打电话回来，树林只是默默地听，他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树林正想着心事，听妈妈说：“树林，不要怕，男子汉要有勇气，老师让你上台发言，说明你很优秀，大胆上去吧！”

《国歌》奏响，全场肃立，会议开始了。

校长开始讲话了。

“这次期中考试，很多同学都取得令人欣喜的成绩，同学们辛苦了，老师们更辛苦……”

树林听着听着，又想起妈妈。

妈妈太辛苦了，她的病都是累出来的。树林原来以为爸爸回来后，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但是，爸爸回来两年多了，妈妈还是那样每天忙进忙出。

树林想着这些，大人一样叹了口气。

“老师在叫你了。”身边的同学用手碰碰他。树林回过神来，原来该他发言了。

树林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胸前的红领巾，朝台上走去。他感觉妈妈在看着他，所以一点儿也不害怕。

“妈妈说得对，我是小小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