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夜幕后边,藏下了那么多欢乐

小小波:或许是出生在秋季的缘故,每到九月,总让我格外想回到故乡,回到那个金灿灿一片忙碌和收获的村子。大学时,偶然在图书馆看到张炜的《九月寓言》,读完第一段话,农村那种自然蓬勃、野蛮生长的熟悉感便扑面而来,深深勾起我内心深处对故乡的思念和热爱,或许这就是我的“乡愁”。借回宿舍,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边阅读一边忍不住流泪的场景,八年后依然记忆犹新。又一个九月里,重读此书,里面纯粹、热烈的情感,依然让我热泪盈眶。这本书被评价为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福克纳的《八月之光》有着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之妙。又一个秋天来了,我想将这本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推荐给你,即便远离土地、远离农村乡野,也能和我一起感受来自乡村的热烈,一起触摸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炽热,一种人类生存的原初状态。

NO.01图书简介

《九月寓言》是个寓言性质的故事,形式上接近童话。但这个童话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不是直接对应象征的,它是另外一个世界,完全独立的一个特定的世界。作者刻意模糊了故事的时间背景和地点,但通过小说中“忆苦思甜”“工人阶级”这样的词语和“红小兵”这类名字,我们可以大致将时间推测为中国革命战争年代和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地点是作者的老家山东海边农村。

《九月寓言》实际上是一个跑和停的故事。小说虚构了一个小村,以村里的姑娘肥与其丈夫挺芳的视角切入,在十几年后的某一天,面对着荒芜的小村与废弃的碾盘,展开对小村过往的回忆。这个从遥远的异地迁徙来的小村里,人们多少年来一直保留着一些特殊的生活习俗和行为特征,因而被本地人嘲弄,被叫作“?鲅”(一种海里的毒鱼),可理解为谐音“停吧”,相当于村民停留在当下的生活状态中。小村的生活宁静而热烈,九月是一个独特的月份,是小村人赖以生存的地瓜收获的时间,他们被地瓜养育着,火红的地瓜填饱了肚子,也蕴蓄了灼人的内火——“瓜干烧胃哩!”于是,黑夜里,大姑娘小伙子在野地疯跑,汉子们在炕席上让老婆拔火罐、打老婆;土里刨食的人卑贱又桀骜,受尽苦难也活得有滋有味……小村有三样被视为珍宝的东西,一是漂亮、结实的大姑娘赶鹦,她非常善于奔跑,是小村夜晚奔跑的孩子们的首领,由于她,小村的青年们晚上才有了事做——奔跑;二是赶鹦的爸爸红小兵用地瓜蔓子酿的酒,使得整个小村充满醉醺醺的气氛,这种气氛使停留的状态令人迷恋;三是痴女人庆余“发明”的由发霉地瓜做成的黑煎饼,这让开始以地瓜为主食的小村的吃食有了更大的保障。除此之外,还有老旧碾盘边忆苦的习俗,这是小村人集体的冬夜生活,是他们的唯一的精神生活。忆苦思甜基本上由两个人来进行,一个叫金祥,一个叫闪婆,一男一女。他们的苦处都是怎么样从很远的地方奔跑而来,怎么千难万险,然后提醒大家如今的停留状态是非常幸福的。小村附近有个煤矿工区,矿井在小村的地下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形成了另外一个世界,和上面的世界很不相同。首先,它非常黑,靠灯光照亮,没有日光。其次,他们不吃红薯,他们的食品是黑面肉馅饼。工区慢慢向小村靠近过来以后,小村的鸡就变少了。村民想到的是工区的人来偷鸡了,所以他们很讽刺地称工人阶级为“工人捡鸡儿”。最终因为煤矿巷道穿透了地表,那富有象征意味的小村,终于悲壮地沉落了……

《九月寓言》像一曲寓言化的长歌,它凝聚了张炜对那块土地的赤诚,赞颂着与土地万物密切相关的、生命自身蓬勃生长的精神。

NO.02作家其人

张炜,1956年11月出生于山东烟台龙口市,当代著名作家。1975年发表诗,1980年发表小说。长篇小说《古船》获得人民文学奖。《九月寓言》获得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并入选《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小说《你在高原》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其作品被译成英、日、法、韩、德、瑞典等多种文字。莫言评价张炜是这个时代作家里勤奋的劳动者、深刻的思想者、执着的创新者。

NO.03精彩選读

第一章 夜色茫茫

肥没法忘掉赶鹦,正像没法忘掉自己是个“?鲅”、没法忘掉那些夜晚一样。那一夜一夜的游荡啊,究竟从哪一天开始?如果没有赶鹦,如果没有冬天里的一场病……那个冬天肥病得好重,母亲把屋檐下的草药取下来煎水给她喝。喝了三天没见好,只得求红小兵出村请来赤脚医生。……医生拍了她(臀部)一下:“?鲅!”随着那一下拍打,酒精溶液哗哗流下,一支长针猛地插上去。肥嘶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针头在身上颤动,她怀着无限愤怒拔掉了它,掷到了黑夜的泥土上。

是的,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她进入了奇妙的游荡。午夜星空明亮,没有月亮也没有云彩。严寒没有使她畏缩,反而令她大口地吸气。从门口到街西碾盘那么短短一段路上,她竟觉得病全好了。万籁俱寂,清风拂面。……妈妈一个人蜷曲在西间屋里睡着,花白的头发搭在油黑的枕头上,像扑散的杨树花儿。她想看看女儿怎样被年轻的医生治好,就一直伏在门框上。医生转过脸来呵斥道:“多么分散精力!”妈妈的头像小孩子那样一缩,弓着背走开了。她还睡着,她的女儿跑到黑夜中去了。……有什么顺着肥的脚背爬上来,肥把脚用力一甩,那东西飞到了远处。等她把脚收回来,却被什么揪住了。

肥那个夜晚被人拉下来,直拉到碾盘下面的空隙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听出那人是个姑娘——令人吃惊的是,这时候还有人出来玩。她安静下来,认出是赶鹦。她说:“真能闹!”赶鹦说:“没想到是你。你晚上也出来啊?”肥一听就明白赶鹦夜间总是出来玩。赶鹦拉着她钻出碾盘,告诉她,村里一伙年轻人差不多每夜都跑出来玩。“怎么玩呢?”“胡乱玩呗。”她说着四下张望,“不知他们这会儿躲到哪儿去了。走,我领你找他们去——也许他们在哪儿睡着了哩。”赶鹦拉着肥的手,走过村子南边的小沙岗子,又走进小榆树林子。最后赶鹦说:“在大草垛子里!”她估计得不错。她们扒了几下,一些麦草滑落了,露出一个黑深的洞口。两人钻进去,七拐八弯,才听到很多人在笑。赶鹦说:“多热闹,俺!”

谁知道夜幕后边藏下了这么多欢乐?夜晚是年轻人自己的,黑影里滋生多少趣事。如果要惩罚谁,最严厉的莫过于拒绝他入伙——让他一个人抽泣……咚咚奔跑的脚步把滴水成冰的天气磨得滚烫,黑漆漆的夜色里掺了蜜糖。跑啊跑啊,庄稼娃儿舍得下金银财宝,舍不下这一个个长夜哩。……年轻人的事情早晚也瞒不过老人,他们听着深夜街巷的脚步声就议论起来,都说:“瓜干烧胃哩……”

【读书笔记】趁着月色在村野之中奔跑,曾是农村孩子儿时最快乐的事。在无所事事的夜晚,它让你对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熟悉起来,也让你跟村外的野地联系起来。你的周围是你亲密的同伴,你会觉得你是大地上最自由的活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就是你爱着且回不去的童年、故土。所以当书中的人物做着同样的事时,你的那份熟悉的感动自然而然就涌现出来。

第二章 黑煎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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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事就像在眼前一样。人们出工回来,常常发现村子南头的杨树下站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女人,牵着一条狗。秋天里并不冷,可是她衣服上的破棉絮拖拉到下身。真是个古怪的女人哪。她头发上粘满麦草,也许夜间钻进那个大麦草垛子里睡觉。她吃什么东西?谁也没见她伸手讨要。有人说秋天了,九月里田野上什么不能吃,只要撅着屁股弯下腰往土里一扒拉就行。……

出工的人们围着她说乱七八糟的话。“你今年多大了?”脏女人咯咯笑:“二十八,骑大马。”金祥提着裤子站在一边,说:“听她说话哪像痴人?苦命人倒是真……听口音,千儿八百里外有了。”大家都不吭声了。脏女人又说:“你打我,我就肿,会做针线会摊饼。”(村长)赖牙冲金祥嘿嘿笑了:“行啊,是个老婆料子。”赖牙问:“你叫什么?”脏女人答:“我叫庆余。”“嗯,这个名儿不错。走吧庆余,跟我们去地里做活儿不行吗?强似天天站着。”脏女人眨着糊了灰土的眼皮:“下地干活咱不愁,不过谁牵狗?”金祥说:“我牵哩。”他真的接过黄狗,带上脏老婆一块儿往前去了。

地瓜田望也望不到边。分割田地的只是一些干涸的沟渠,里面紫穗槐和杂草繁茂。太阳热辣辣悬在天上,地瓜叶儿打蔫了。这天要做的活儿还是刨地瓜,一直刨下去,刨到冰天雪地的季节。有人递给脏女人庆余一把镰刀,让她随大家一起割瓜蔓。她的镰刀使得挺熟,一看就知道经常做活。赖牙说:“嘿嘿,是个有用的人。”

一群老婆婆跟在男人后边,用一把锈刀切瓜干。她们每人带一块柳木板子,把刚刨出来的地瓜切成片片,然后摊在泥土上。瓜干经过几个晴天晒干了,那就是村里人一年的吃物。秋天是收获的喜庆日子,也是出祸患的日子。如果瓜干在变干之前挨上一场连阴雨,那么瓜干就变成灰色、黑色,咬一口苦涩涩。“老天爷今年让咱吃苦食啦。”满村里的人都这么喊。每个秋天都要遇上连阴雨,这是庄稼人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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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九月都躲不开的雨啊。一地的瓜干眼看着半干了,哗啦啦一场雨落下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在雨中奔跑,嚷叫着,像求饶一样。……天晴了,一地瓜干都变了色。到地里走一趟,到处是淡淡的醋味儿和酒味儿。有的瓜干烂得厉害,煮熟了喂猪,猪都不吃。就是这样的瓜干也舍不得扔,照样得收好,像往常那样装到紫穗槐囤子里。刚开始吃的时候肚子发胀,吐酸水,慢慢就好多了。碾盘上每时每刻都忙得很,家家排队碾瓜干,碾成碎块做干饭,碾成末末做糊糊。手巧的人家用黑地瓜面烙饼做面条、包白菜水饺,都没法驱除苦臭味儿。那颜色跟土一模一样。晚上躺在炕头,肚子里火烧火燎,不停地翻身。“烧胃哩,烧胃哩!”第二天早上走上街头,见了面都这样嚷叫。

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庆余在小土屋里捣鼓出了奇迹。

她把一块碎裂下来的瓷缸瓦片凸面朝上支起,陶盆里的瓜干黑面已经闷了半天,用水调弄得不软不硬,散发出微微的酸甜。瓦片下不紧不慢地烧着文火,金祥一把接一把往空隙里扬麦糠,大股浓烟呛得他泪流满面。庆余用食指蘸一点儿唾沫描一下光滑的瓷瓦面儿,吱地一响。她伸手挖一块面团,在手中飞快地旋弄旋弄,然后左手抓一块油布擦擦瓷面儿,右手迅速地把面团滚一遍,一层薄薄的瓜面粘在了瓷瓦上。她赶紧取起泡在水里的一块木板,用钝刃儿在那层瓜面上刮。刮呀刮,刮呀刮,瓜面儿实实地贴在瓷瓦上,接着干了,边儿翘了!她用杀羊的长把刀插进翘缝,像割韭菜一样哧哧两下,整张的小薄饼儿就下来了,比糊窗纸还薄。这些黑色的美丽的薄饼一会儿摆成了一尺高,金祥在一边拣碎的边边角角吃。一陶盆瓜面都做完了,小土屋里有了整整两大摞子小薄饼。庆余像做针线活儿一样盘腿坐下,左手取薄饼,右手的杀羊刀一按一折,唰唰两下,叠成了长方形。那个快哩!金祥快要乐疯了,问:“年九妈,这是什么饼?”庆余闭着眼:“煎饼!”

瘦长的年九第一个叼块煎饼跑上街头,震动了全村。谁见了都问,问过还想咬咬。年九让他们尝,他们嚷:“哎哟这个脆呀!哎哟这个香呀!”正喊着金祥提着裤子踱出来,嘴里照样叼个煎饼。人们说:“该死的金祥啊,好东西都让你家吃了。”大伙儿一阵感慨:“吃着黑煎饼,搂着痴老婆,人家金祥过的才算日子!”一个老婆婆说:“快别说人家痴了,不痴的人也没见做出这么好的饼来。”大家都不作声了。了不起的庆余,她传过来的手艺使一囤囤的瓜干有了着落。庄稼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禁不住长舒一口气。……

大约过了两个月,每家每户都有了会做煎餅的人。了不起的吃物啊,庄稼人有了发明创造了。这功劳自然而然归到了庆余身上,也归到了收留她的金祥身上。后来庆余才告诉男人:在南边黑乎乎的大山后边,人人都会做煎饼。……她又说南边摊饼可不用破瓷缸片,都用平底儿锅,那是过生活的宝物啊,叫“鏊子”!天哪,鏊子鏊子,怎么不早说!金祥搓搓手,说他起早贪黑走长路,翻山越岭也要背回一个鏊子——天底下还有这样古怪物件!他说到做到,第二天,往腰上捆了一摞煎饼,鸡叫第一声时上路了。

【读书笔记】食物是最重要的东西,在看天吃饭、没有什么现代化技术的年代,因为天气,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即将收获的一年的口粮坏掉,这种心痛,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一定能体会得到。而即便是物质丰富的今天,我们也还在提倡节约粮食,因为书中的那种艰苦,是上辈人经历过的现实。我们也并非一定不会再遇到困难,书中人对食物神圣的态度,应该能给我们些许思考。

NO.04精彩书评

王安忆:《九月寓言》的心灵世界

□王安忆

《九月寓言》的世界绝对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公认的现存世界,它是独立的,有自己的逻辑,这个逻辑顺理成章,但不是我们这个现存社会的逻辑,而它所使用的材料非常具体。比如忆苦思甜,使用了现实生活里的概念和形式。另外,工区和小村的关系,也是用了现实社会里工业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形态。它使用一些非常政治化的用语,比如,肥想自己是那样的又白又肥,而她父母是吃不饱的,自己怎么能够这么胖的?想了许久,她想起了一句革命歌曲:“阳光雨露,抚育我们茁壮成长。”这本书绝对不企图象征什么,讽刺什么,对应什么,批评什么,它绝对不是那么狭隘的。它就是用我们的现存世界来创造一个特殊的东西,为此采取了童话式的手法。你会觉得小村和工区的人都非常孩子气,或者说是动物化。比如憨人爸弯口的形象:“他的脸长得非常可爱,他的五官好像前面有只无形的手把它用力揪了一下。他吃煎饼的样子是那么专注,再在自己的嘴上插一杆葱,看上去像只老兔子。”《九月寓言》所描绘的一切都带有一种奇异的状态,但这些状态的细节却是我们所认识的具体现实的细节。张炜把这些已经成型的东西打碎,再重新组织起一个寓言世界。

《九月寓言》经过退稿,最终被接受时,出版社对它不得不抱了怀疑态度,不知道它好还是不好。我心里很难过,好和不好是那么清楚地放在我们的面前,可是很多人都不清楚。

(摘自《小说家的十三堂课》上海文艺出版社)

张炜:大地守夜人

□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九月寓言》所写,既不神秘也不玄虚,那是最实在的生活。为数不少的当代人因为远离这种生活而不能理解、不能感受这种生活,像张炜说的那样,“实际上这本书更接近很多人的乡村生活回忆录。”即使这样的情景不存在于个体的记忆中,它也应该而且一定存在于一个种族、一个民族甚至是整个人类的历史记忆中,我们人类就是从这里、从这样的情景中走过来的。也许,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张炜想表达人对于自我根源的寻求,而自我的根源也就是万物的根源,即大地之母。

(摘自豆瓣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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