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至肩头的枯枝

作者:胡文捷

正如歌词里唱的那样:成长是一場冒险,迷途的人先上路,年少时处处风景,不想回头。就像《少年哀歌》里住在濑户内海无名小岛上的打渔少年,他随父亲在轮船的主航道上撒网捕鱼,为了避免与客轮相撞,夜色浓重时,便点亮一组红灯。这一排灯的光芒,似乎隔绝开了两个世界——小小渔船在波涛中颠簸的小岛渔民的平淡生活,和避开的客船上光鲜华丽的都市摩登生活。

本来是没有交集的,直至那一日与客船打了照面,他与红男绿女之间短促的交锋,他们在高高的客船上俯视着他,好奇地凝望,也许并非带有明显的善意或者恶意,可是在自卑的少年眼中,他们的行为就像鸟瞰动物园中杂耍的猴子,甚至有贵妇人丢下一截枯萎的树枝。船交错而过,客人去到的是灯红酒绿的城市,而少年却依旧蜗居在闭塞的小岛上,每日所望只有海和鱼,单调枯燥,也许适合老年人安享晚年,可对于人生刚刚开始、对一切都好奇和向往的少年人来说,却是最冷酷的悲哀啊。

来自小城市的、有野心的少年人总是这样,并未被教导过大城市的繁华,也没有人要求他奋进向上,可从某时某刻起,他突然变得贪婪起来,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海、暴晒的好天气和一日三餐,心里想要更多。他默默观察着时髦的外来游客,从电视和报纸上汲取一切有关都市的信息,惆怅无言地望着擦肩而过的豪华客轮,在心里埋下了种子——想要逃离,想去到梦里的远方。

这是一种简单到极致、又贪婪到极致的梦想,它在人们毫未察觉的时刻抛下种子,吸足了水分之后,突然生根发芽,树木疯长,占据了整个内心。从此之后,费尽心思想要舍弃过去的生活,每每想起那遥不可及的客轮,都会觉得悲哀、耻辱,因此绝不停歇。

突然之间,他停下来了,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如愿以偿,逃离了小岛,来到曾经在电视和梦里才能看到的东京,当上了作家。曾经以为的山高水远,如今全部唾手可得。以为自己早已抛弃过往,骨子里却依旧不落根性。身在东京,却依旧亲水近水,每天夜晚在妙正寺河散步,带着水气回家,就好像带上了年少的感觉。人也许总是这样顾此失彼,小时想着远方,成年后,却常常追忆少时种种,才觉人生唏嘘。就像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所言,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此时再追忆,心境已决然不同。

曾经的困惑不解、悲哀与羞愤,如今通通有了应有的注解。就像作家在妙正寺河上遇到的渔夫与少年时,转换了身份和心境,一切突然有了答案。他突然理解了贵妇抛下枯萎树枝的含义,也许在这个时刻,他才做到了释然与和解,打渔少年这许多年,最终需要和解的并不是卑微的出身和枯燥的小岛生活,也不是那些俯视过他的华服男女,而是他自己。

当他再度想起那截枯枝,不再觉得卑微和不安,而是释然一笑。

此时便是最好的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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