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小房子

作者:孙君飞

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头发有些长的人,不过,我知道他喜欢自己的头发长成这个样子。

“嗨,你要去哪里?”我问。

“海,当然要去看大海,你说的没错。”他回答。

其实我没有勇气跟这样一个旅人说话,可是他背上背着的那个小房子打动了我。小房子的主体是用木材做的,而窗户应该是塑料的;除几颗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铁钉,这个小房子没有其他金属。小房子被主人刷成红的屋顶、黄的墙壁,窗户则是大海那样的蓝色。

我跟着这个旅人,忽然想起蜗牛,就说:“你这个样子真像蜗牛……”

“蜗牛?是怎样的一头牛?还是‘我的牛’?可是我并没有牛。”他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人原来是一个寡闻少见的人。我跟紧他,笑着解释:“蜗牛不是牛,而是小小的软体动物,无论走到哪里都背着自己的壳,蜗牛的壳就是它的小房子。”

“噢,我叫哈路,在去看海的日子里我也天天背着自己的小房子,这个小房子也是我的壳吗?是的,我喜欢这个壳。以后,你就叫我蜗牛哈路吧。”

“‘以后’?蜗牛哈路,你这么说,有什么把握吗?”

哈路提了提背上的小房子,扭过头看看我,又继续朝前走。

“你已经跟着我走了很远。”他说,“你的眼睛充满对大海的渴望,我知道你也是去看大海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对好旅伴了。”

我和蜗牛哈路已经在去看海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背着的小房子也许很重,但他走得比蜗牛快多了,甚至比真正的牛还快。

我终于嗅到大海的气息,靠着桦树歇脚的时候唱起了歌。

哈路放下背上的小房子,准备给我俩做饭。

“大海还远着呢,当你累得快要绝望的时候,大海才会出现。”

“蜗牛哈路,你没有见过海,怎么知道海是这样的呢?”

哈路低头忙着做饭,他也许觉得我问这个问题挺愚蠢的。我红着脸,但觉得这次旅行真的太舒服了,既不感到太疲累,也不感到急迫,又怎么可能绝望呢?

其实这次旅行也是一次神奇之旅,因为我已经见识了一次又一次,便没有急着把神奇说出来。

哈路背上的小房子并不是一個奇怪的负担,它的作用超出我的想象。与其说哈路在做饭烧菜,不如说是他打开小房子的门,直接从里面拿出已经不知被谁做好的饭菜。刚开始,那些餐具小小的,接触了一会儿外边的空气和阳光,它们就迅速变大,餐具里面的米饭、西蓝花、胡萝卜和肉汤跟着迅速变大变多,还冒着诱人的热气和香味呢。

在取饭菜前,哈路会闭上眼睛说一会儿话,自言自语,我常常听不清楚。

“蜗牛哈路,你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在说‘芝麻开门’?”我曾经问他。

哈路严肃地回答:“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唱歌,赞美饿肚子的日子越来越远。你提的那个咒语,你不觉得太老吗?你这样对小房子喊,它只会给你拿出发馊的饭菜。”

我大声笑起来,这个最近才认识蜗牛的哈路实在太有意思了。

“请别这么大声地笑,这样会吓到小房子,小房子里面的火烧得太大,不但会烧煳饭菜,还会酿成火灾。”

我朝着小房子吐吐舌头,然后小声问哈路:“请告诉我那个神秘的、新鲜的咒语吧。万一以后你失忆了,我就帮你从小房子里取出饭菜。”

哈路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也担心自己以后万一失忆了该怎么办?今天我就告诉你开门取饭菜的咒语,是一个诗人写的句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你最好不要念出声,而是在心里面默默地唱出来,同时赞美你眼前的一切,连枯枝败叶都要赞美,这样小房子才能及时做出好吃的饭菜。”

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气恼。这句诗虽然出名,但怎么会成为一句跟“芝麻开门”用处相同的咒语呢?这太古怪了吧?我还猜想咒语是“蜗牛开门”呢。

不,故事不应该这样发展下去。

哈路把米饭递给我,神情僵硬地说:“今天的饭菜确实有些煳,但你仍要赞美这顿饭菜。吃饱了,我们继续赶路——我的耳朵里满是大海的声音,我真害怕我会很快变成一条海水里的鱼,然而现在海水根本不会在旅途上出现,不由让人心里绝望起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蜗牛哈路这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只顾低头吃米饭,小房子第一次做出有些煳的饭菜,可是味道特别,也怪好吃的。

走了一天又一天,是白天的天。

走了一夜又一夜,是夜晚的夜——准确地说,是有月亮的夜晚的夜,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不走,而是在树洞里或石洞里休息。

“嗨,蜗牛哈路,我们应该去东边的海,还是南边的海?”我问。

“大海还有这样的分别吗?我们去前边的海吧。”他无奈地回答。

“好啊,我们正走在去前边的海的路上。”

在路上,我们就这样说着简单的废话。如果不说话,我就唱歌。除了“做饭烧菜”时要无声地唱歌外,蜗牛哈路从来不唱歌。他说背上的小房子越来越沉重了,像铁一样重。这样说的时候,我发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汗珠。

“让我来背一背吧,你这个‘傻蜗牛’。”

“不,你不懂。我不背这个小房子,根本不会来看大海。有时候我真搞不清楚,是我要来看大海,还是小房子要来看大海。”他嘀嘀咕咕。

我在他后面跳起来说:“我说你是‘傻蜗牛’,没说错吧?别多想了,你只不过是背着小房子来看海。”

“啊呀!”他说。

“啊你这个‘傻蜗牛’呀!”我说。

我猜想他在笑,又说:“我好像听到海鸥的叫声,我的肺部充满海的咸味,我终于激动起来了。”

哈路提了提背上的小房子,我忽然发现小房子有些褪色。我不再看小房子,而是看哈路的大脚板在沙地上滑稽地走着,好像两条急着冲进海水里的鱼。

“蜗牛哈路,你真是一个‘傻蜗牛’啊。”我说,“你背着一个这么神奇的小房子,却忘记试一试让它变大,让它像正常的房子那样大,或者你让它送出一顶帐篷也好。喂,哈路,你是真傻吗?你知道赞美这个世界呢,你还懂得诗人的话呢。”

他也许真生气了,越来越沉默不语,后来干脆背着铁一样重的小房子快步小跑起来,让我在后边追得气喘吁吁。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哈路的腰累得弯了下来,他的长头发也有些枯黄了。

“傻哈路,你能把小房子从背上取下来,怎么就不让我帮你背一背呢?我难道不是小房子的熟人吗?我难道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说过,我们是好旅伴。”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伤心极了,决心在见到大海前不再跟他说一句话,也不再给他唱任何一首歌,甚至不再对他所做的事情感到好奇。

不管是谁都感觉到大海越来越近了,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大海。

我仿佛听见了海浪的声音,连身体里的血液也温热起来。是这样啊,大海的确值得来看一看。我想起哈路的话,他还说什么累得绝望的时候,大海才会出现。大海马上就要出现了,还能有什么绝望吗?

这么想的时候,哈拉突然摔倒在地,好像有些东西也摔碎了。

我急忙去搀扶他,却看到他满眼都是泪水。他挣扎着说:“好、好朋友,你先看看小房子有事没事……以后、以后,它就是你的,看过大海后,你把它背回家吧,但不要让它为难。它只会做饭烧菜,其他事它也许会做,但那会毁了它,毁了一切。”

我大声地告诉哈路他的小房子真的没事,一边埋怨他今天说的话实在太多了。马上就要见到大海,他却好像在告别!

蜗牛哈路突然说出更加吓人的话:“你不用攙我……我过一会儿就要变成鱼了,可是、可是还没有亲自走到大海边呢。你别怕,你看我身上早已经长满了鱼鳞片,我又激动又……”

我急忙撸起哈路的袖子,他的手臂上果然长满了鱼鳞片,一片挨着一片,好恐怖啊,然而我又觉得不是那么害怕。

我流着眼泪,大声地说:“傻哈路,你为什么要变成鱼呢?哪有背上背着一个小房子的鱼呢?你吃了那么多的饭菜,是白吃了吗?你还会咒语,还会赞美,还会让人快乐,怎么就会变成鱼呢?”

哈路笑了笑,他的笑是白色的,但也很美。

他开始失去说话的能力,只见他痛苦地扭动了两下,真的变成了一条鱼。我慌忙把他捧到手里,用雨水般的泪水湿润他。我连这种鱼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只好一直叫他:“蜗牛哈路!蜗牛哈路!”后来我累了,就一直“傻哈路,傻哈路”地叫着。

他依然在我的手里笑着,一条微笑的鱼。

我一手握着他,一手提起小房子,并没有感到多少重量,与其说那是一座小房子,不如说是一对轻盈的翅膀。只有哈路意识到自己在逐渐变成鱼的时候,小房子才压弯了他的腰吧。

我背着小房子,像哈路和蜗牛那样。

我又用双手捧起变成鱼的哈路,快速朝着浪涛滚涌、无边蔚蓝的大海奔去,一群海鸥在岛屿上大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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