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故园的星星

作者:余显斌

院子在山中。

娘坐在院子里,我静静地靠着娘。那是七月,是夏夜。夏天的夜里,故乡的天空是多么干净啊,干净得如一片玻璃一样,还反着白润的光。

天空,点缀着一颗颗星星,亮晶晶的,如同露珠一样。

长大后,我拖着行李箱,走遍各地,可是,抬起头来,都很少再见到故乡那么蓝的天,那么亮的星,也很少再有童年时的那种温馨了。娘在小村里,那一块天空在小村的上面,那种温馨也就永远地留在了小村里。

而夏夜的那一颗颗亮晶晶的星,也留在了童年的记忆中。

我傻傻地问娘:“萤火虫飞得高,还是星星飞得高?”

娘说:“星星啊!”

我又眨着眼睛问:“星星亮还是露珠亮?”

娘说:“星星啊!”

我抬起头,望着那一颗颗星星,心里暗暗地想,我要是能摘一颗星,握在手心该多好啊。那样,我就把星星挂在帐子里,给自己照明呢。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今夜,当我独自坐在城市的阳台上,隔了栏杆,看着外面天色如水,看着天空星光一片,记忆再次沿着往事一步步回到童年。娘,我思念你的时候,你是否也在想着我儿时的样子,那时傻傻的样子?

而今,我走远了,将孤单留给了娘,也将长长的思念留给了娘。只有一颗颗星星还亮在小院上面的天空中,伴着娘,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娘老了,思念不老。

我长大了,可星星依然如童年时候那样亮晶晶的,丝毫没有沾染灰尘。

故乡在遥远的山中,两山夹峙,一直奔向远方,奔向云里雾里。山上长满了树木,绿绿的一片。于是,山就如屏风一样,绿色从屏风上直淌下来,淹没了整个村子。

两山间是一条水,白白亮亮地流着,一直流向山弯去了。水边是一块一块的田,平平整整的,到了夏季,青蛙一叫,一片片田里就有了青葱的秧苗。

白天,田里一片水汽,一片蛙声。

晚上,田里一片月光,也有一片蛙声。

小院,就坐落在山根处,对着一片白亮青绿的秧田。院子中,有娘栽的一棵葡萄树,葡萄藤扯开,葡萄叶铺展开,就成了一个凉亭。夏天的夜间,吃了晚饭,娘洗了锅碗,喂了猪,就拉着我,静静地坐在葡萄叶下乘凉。葡萄叶间,有风轻轻吹过。偶尔有露珠落下的声音,我抬起头,当然看不见露珠,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天空亮晶晶的星星。

有月亮的晚上,星星显得稀少一些。

没月亮的晚上,星星就会多一些,很密很密,密得如葡萄串一样。

娘说,星星里还有一颗牵牛星、一颗织女星哩。

我摇着娘的胳膊问:“它们在哪儿啊?我也要看。”

娘就指给我看,可我怎么也看不见。娘用手扶着我的头,向夜空中望去,我果然看到了,隐隐约约一条白线,两边各有一颗星星。娘说,牵牛星和织女星是夫妻,他们还有两个娃娃,长得和我一样胖乎乎的。

娘还说,后来,两颗星被分开了,一颗在银河这边,一颗在银河那边,牵牛星就挑了箩筐,挑着两个娃娃,站在河的这边,望着织女星。

我眨巴着眼睛问娘:“两个娃娃想娘吗?”

娘说:“想啊,娃儿还能不想娘?”

娘说着,摸着我的头问:“娃儿以后想娘吗?”

我摇着头,我想,我为啥要想娘啊?我一直跟着娘,拉着娘的手,我又不离开娘,也没有河把我和娘分开。可是,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远远地离开了村庄,离开了娘,走到娘梦也梦不到的地方。

又一次,我的耳边响起娘问我的话:“娃儿想娘吗?”

又一次,我抬起头,我的记忆再次回到遥远的童年,回到童年的星空下。

那时,天空多蓝啊。

那时,夜晚多静啊。

星星出来的时候,院子中,虫鸣就响起来,一声又一声,在台阶下叫着,在石板下叫着,在芭蕉树下叫着,清亮亮的,如一颗颗露珠……

这时,萤火虫也亮起来。

小村的夏夜,萤火虫真多,挂着一盏又一盏小灯,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那光黄中透着一种净绿,绿中沁出一种水意,如一粒叶尖上泛着的露珠。空中,就浮动着一颗颗湿润润的露珠,更像浮动着一颗颗小小的星星。

我和娘坐在院子中,坐在虫声中,坐在露珠滴落声中,也坐在萤火光和星光中。娘轻轻地摇着蒲扇,扇子上,带着微微的凉风。我靠着娘的腿,望着深蓝的夜空中那一颗颗星星。我想,是星星落下来成了萤火虫,还是萤火虫飞到天上变成了星星?我想,如果星星能像萤火虫一样,在我身边飞来飞去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随意地逮着一个。

那时我很小,我指着天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说:“娘,我要那颗星星。”

娘笑了,说:“娘搭梯子去摘啊!”

我信以为真,忙点头说:“嗯,你去摘。”

娘又笑了,却并不去摘。

我扭着身子:“我要星星,娘,你去摘吧。”

娘急了,说:“这娃儿咋说风就是雨,那能摘啊?”

娘想了想,让我闭上眼,说给我马上摘一颗星星。我听了,听话地闭上了眼。娘让我张开手捧着,我忙张开双手。过了一会儿,娘说好了,星星摘下了。我听了,忙睁开眼睛,手心里真的捧着一颗“星星”,沁着一片绿光,水汪汪的,原来是一只萤火虫。

我笑了,早已忘记自己要的是星星,而娘给的是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长得真好看,黑色的,半粒瓜子大。

它静静地卧在我的手心中,飞累了一般,一动不动。

娘叮嘱:“玩儿一会儿就放了,可别捏死了。”

我问为啥。娘说:“大小都是一条命啊!”

长大后我才知道,娘说,萤火虫也是生命,要爱惜。那时,我虽然不懂,但是我听娘的,把萤火虫捧在手心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萤火虫带着荧荧的光飛走了,一直飞过院墙,飞上了青蓝的高空。

它飞到空中,化成星星了吗?

它飞到银河里去了吗?

如果到了银河,它一定能看见那两个胖乎乎的娃娃。那两个娃娃也像我一样喜欢萤火虫吗?

我望着那一点光越飞越小,一直融入星光中去,看不见了。可是,我仍望着,眼睛仍一眨不眨。我想,我要是一只萤火虫该多好啊,我就飞到天上,变成一颗小院上空的星星,对着娘喊:“娘,我看见你了。”那时,娘一定会高兴地望着我笑,连声答应着。

今天,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仍想,我要是能变成一只萤火虫该多好啊,那样的话,我就能从千里之外飞回来看看娘。

当然,也看看无边的故乡的星空。

小村的夜总是那么静,静得如一泓水,不起一丝涟漪。远处的秧田中,蛙声飘荡,在弥漫着一层水汽的夜色里,显得湿漉漉的。

有月光的晚上,站在院子中,可以看见一片水光在田里闪烁。那时,水汽蒙蒙的,是淡蓝色的。偶尔,有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如薄纱上镶嵌的珍珠。

月光,如雪花一般罩着山,也罩着水,还有院子。院外,是一片玉米地,深夜里,偶尔会传来“嘎巴”一声响。娘说,那是玉米扎根的声音。我想听,可又听不清了。天空也一片蓝,只有几颗星星,像几只萤火虫一样。

院子好安静啊。

童年也好安静啊。

院子中有一窝南瓜,开了花,还结了南瓜,盆一般大。娘摘了瓜花,将一只萤火虫捉了,放在瓜花中。黄黄的瓜花就变得绿中透亮,黄中透绿。

娘说:“给我娃儿做一盏灯。”

我看着这样的灯,高兴地笑,然后就举着萤火灯在院子里跑着叫着。夜深了,娘打了一个呵欠,说:“睡觉吧。”我不,我还要玩儿,还没有玩儿够。娘拉了我的手告诉我,将萤火虫放在帐子里,那样才好看。

我听了,睁大眼,听话地点着头。

我回到房里睡下,娘将帐子拉下,把萤火虫放在帐子里。一只只萤火虫带着一粒粒的亮光,在帐子里飞来飞去,如一颗颗闪烁的星星。

我在一片“星光”中慢慢地闭上了眼,梦中,满天星星都在对我眨眼,对着我笑,真好看。

第二天醒了,娘说:“你昨晚梦里都笑出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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