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斑鸠

作者:余旦钦

(一)

乡下好玩,又没人管束,多自由自在。所以,每年一放暑假,阿毛就吵着要去乡下的外婆家玩。爸爸反对说:“你那作文辅导班还得上,别一到暑假就只晓得疯,如果你的作文还写不好,看我叫你怎么‘吃笋子炒肉’!”这时妈妈说话了:“今年还让阿毛去玩几天吧,要他跟舅舅去打几只斑鸠,让外婆蒸了给他吃,这东西有明目的功效,吃了对眼睛有好处,你看他,小小年纪就戴起眼镜。”

阿毛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也觉得这眼镜很讨厌,戴着一点儿也不舒服。一听妈妈说让他去外婆家,立即高兴得跳了起来。

第二天,爸爸就开车把阿毛送到了外婆家。

(二)

外婆家在汩罗江边。站在屋前的地坪里,可以看到那奔腾不息的江水不知疲倦地向远方流淌。

舅舅正在屋前的菜园里锄草,阿毛走过去,蹲在舅舅旁边的菜丛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把杂草一根一根地锄掉。看了一会儿,舅舅说:“你妈交待要我去捉几只斑鸠,让外婆炖汤给你喝,对眼睛有好处,以后你就不用戴眼镜了。”

舅舅从屋后的空房子里取了一个铁丝笼子提到了厅堂里,笼子里关了一只斑鸠。阿毛问道:“舅舅,你早就捉了斑鸠回来了呀?”

舅舅说:“这是一只雌性迷子斑鸠,是用来作诱饵引诱其他斑鸠的。”阿毛才发现这笼子前面有一个平板,平板上有一个网兜,把网兜撩起来,挂在笼子上方的一个倒钩上,这平板上有一个小机关,斑鸠要是飞到这平板上,踩着了这个机关,那网兜就会倒扣下来,斑鸠就会落入网兜。

他们来到了山坡下面一大片稻田,这里是斑鸠经常出没的地方。舅舅看了看地形,走向了一丛茶树,把笼子放到地上,折了一些茶树枝条,插在笼子四周,把笼子伪装起来,然后把笼子口边的机关装好,并扯了一把细叶杂草,盖住这个机关,再慢慢地伸手把笼子挂到茶树的枝丫上。

做好这一切,舅舅带着阿毛退到老远的树荫里趴下,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笼子。刚过一会儿,笼子里的迷子斑鸠就“咕咕”叫了两声,发出了求偶信号。

“啪啪啪”,对面的树丛里,传来了斑鸠拍翅膀的声音。只见一只漂亮的小鸟箭一般射向那个笼子,小鸟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孤线,稳稳地停在笼子旁边的枝丫上。只见它摆动了一下小脑袋,对周边的环境进行了一番侦察,没发现什么危险,就跳到了笼子顶上,和笼子里的斑鸠“啧啧啧”地交流起来。它时而拍拍翅膀,时而在笼子上跳跃,时而飞到旁边的树丫上,仿佛在对笼子里的小鸟说:“快出来跟我一起飞吧,快出来呀!”笼子里的小鸟只知道“咯咯咯”地叫,急得不停地在笼里打转转。斑鸠只好又飞回笼子边。阿毛心里一阵紧张,奇怪,明明是来抓鸟的,这会儿他却生怕斑鸠落脚到小平板上。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斑鸠闹腾了一阵,还是踩着了平板上的机关,被网兜给罩住了。

舅舅一看,从地上弹了起来,笑着飞奔过去,取下那个笼子。

捉到了斑鸠,阿毛本应高兴才对,此时他跟在舅舅后面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回到家里,舅舅提着笼子走进厢房里,对外婆说道:“娘,晚上炖了给阿毛吃。”外婆说:“好哩。”然后把脸转过来对阿毛说:“那你等会儿少吃点夜饭。”阿毛跑到外婆跟前撒娇道:“外婆,不嘛,我就想吃夜饭,我不想吃斑鸠。”外婆摸着他的小脑袋嗔怪道:“这孩子,好吧,明天吃。”

舅舅把鸟笼放回空屋子里去了。阿毛跟着进去看了看,又跟着出来了。

吃了晚饭,一家子人每人拿一把蒲扇,泡一杯茶,坐在屋前的地坪里乘凉,间或还有左邻右舍过来坐一会儿。如水的月光里,近处的山是一幅水墨画,远处汩罗江的水是一片跳动的光斑。

山里人睡得早,才九点多钟,一家人就上床了。

阿毛睡不着,山上有不知名的小鸟“咕咕”地叫,木板楼上有老鼠跑来跑去发出“沙沙沙”的声音,空屋子里的斑鸠也“咕咕”地叫个不停。阿毛想:这斑鸠好可怜,明天就要被外婆杀了炖汤。这样一想,他越发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决定偷偷摸摸把那两只斑鸠放了。

他从床上轻轻地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空屋子里,借着窗外泻进来的月光,把鸟笼取了下来,摸索着把网兜打结的绳头找了出来,不一会儿就解开了,然后又把笼子的小门打开,手伸进笼子里,把两只斑鸠捉了出来,走到窗前,从窗户往外一扔,只听见小鸟“啪啪啪”地朝月影朦胧的山上飞去。

阿毛回到床上,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

(三)

早晨,外婆就嚷开了:“古怪不?笼子里那两只斑鸠昨夜飞了。”

阿毛听外婆这一嚷,心里“咚咚”地跳。舅舅忙跑到空屋子里勘查了一下现场,走出来说:“是有点儿怪,那网兜扯开了一个好大的口子。”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跑了就跑了,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下午再去捉几只来。”

阿毛这才放宽了心。

又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舅舅带着阿毛来到昨天捉斑鸠的地方,把几个狗公刺浆砣分别放到几个小石頭上,然后在石头周围撒了些谷子。做完这一切,舅舅说:“阿毛,我先到下边去割点嫩草喂鱼,你就趴到那边的树荫里看着。”说着,用手指指那片茶树林。

阿毛首先爬到小树上,坐到树丫的弯里,头枕着树枝,双脚悬起来,不停摆动。他看见舅舅走远了,溜下来,学舅舅的样儿,跑到那撒谷子的地方,抓一把土揉细,分别撒到狗公刺皮的浆砣上。

斑鸠对食物有着天然的敏感性。不一会儿,就有好几只斑鸠飞到土里来了,先是在别的土垛上小憩一会儿,小脑袋四顾环视一遍,“咕咕咕”地叫两声,突然就拍着翅膀,飞向那撒了谷子的地方,小脑袋像爸爸敲键盘的手指,快速地点击着谷子,只是点击的动作比爸爸的敏捷漂亮多了,好像是一个灰色的小毛球在晃动。阿毛看得眼睛都直了。

夏季的天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突然间,天空飘来几朵乌云,下起了大雨,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斑鸠倒是不怕雨淋,什么事没发生似的,继续不紧不慢地吃着谷子。只是那狗公刺皮搓成的浆砣,经雨水一淋,表面沾了水,黏合性就全没有了,就同干燥时撒了粉末一样。

眼看着斑鸠在那狗公刺的浆砣上踩来踩去,舅舅自言自语:“真是运气不好,怎么就下雨了呢?走,我们回去。”

这场雨为阿毛打了一个掩护。

回来的路上,舅舅说:“明天用铳打,我就不信还打不到斑鸠。”

阿毛说:“要得要得。”

(四)

两次捉斑鸠都扑了空,在小外甥面前失了面子,舅舅决定直接用土猎枪打。

舅舅今天没拿枪,却带了一只油光水亮的黑色猎狗,那狗儿很不安分地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还不时抬起后脚,在旁边的小树上撒点尿,有时它赖在他们的身后不走,有时又像一支黑色的箭直往前射。不知不觉,在一路的追逐、嬉戏中,他们就到了茶树窝。

阿毛问道:“舅舅,这么早斑鸠就会出来呀?”

舅舅说:“先来踩点,看看這里有没有斑鸠,如果有,下午再来打。”

这是一片茂密的油茶子树,整片树林遮天蔽日,犹如一个天然的大凉棚。树隙间漏下的无数阳光碎片,把一片林子映照得五彩缤纷。一进树荫,舅舅就猫着腰,像寻找什么东西一样,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他扒开地上的小草,用一截小树枝戳了戳,说:“如果找到了斑鸠屎,又是新鲜的,说明昨夜有斑鸠在这里过夜,今夜还会来,我们傍晚时分就来打。”

好多新鲜的斑鸠屎,肯定有一大群斑鸠来过夜。阿毛顺着舅舅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长满青苔的草地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灰色斑点。

舅舅砍来了一大抱松枝、茶条、茅草,还有几根杂木,堆放在斑鸠屎旁边的几棵茶树下面。阿毛取下眼镜擦了擦,好奇地问道:“舅舅,这是做什么用的?”

舅舅说:“扎一个草棚,人躲在这草棚里,朝外打铳,等斑鸠在树上一落脚,就把它打下来。”

舅舅把杂木渐次扎了几个“人”字,然后用一根较粗的杂木连起来,再在两边扎上茶条,把杂草盖上去。一个能容纳三到四个人的草棚就搭好了。

远处看,这草棚像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阿毛弯着腰钻了进去,取下眼镜擦了擦,透过这“草墙”上的缝隙往外瞧,眼前是一片美丽的风景。

阳光慢慢开始西斜,舅舅在抽了两泡旱烟以后,脚穿草鞋,肩上扛着那杆土猎枪、带着黑狗出门了,阿毛悄悄地跟在他和黑狗的后面……

一到茶树窝,舅舅四下里张望了一阵,然后自个儿钻进草棚,黑狗昂着头,摆动着尾巴,乖乖地跟了进去。

阿毛从草棚的一个缝隙里钻了进去,背靠着“人”字架斜倚在舅舅旁边,这阵势就像航天员坐在火箭舱里。

阿毛刚刚坐下,舅舅就跟他约法三章:“不准乱动,不准说话,不准撒尿。记住,不能搞出任何响动。”阿毛“嗯嗯嗯”地点着头,心里却不服气:这么凶,不信黑狗比我还乖?他这样想着,瞟了一眼黑狗,只见它后脚盘在地上,前脚撑起,口里吐着鲜红的舌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神态是那样凶悍又是那样安祥。

“啪啪啪!”空中传来斑鸠拍打翅膀的声音。斑鸠先围绕着那一片茶树林盘旋几圈,然后很随意地落在山顶的树枝上,很自在地转动着姣小的身姿,四处张望,侦察侦察“敌情”,发现没有危险,“啪”的一声,一个俯冲,几支灰色的箭朝茶树林射去,稳稳地停留在昨晚歇息的枝条上。

夕阳从树叶缝隙里斜插进来,把几只斑鸠映照得五彩斑斓。细看起来,这斑鸠整体呈银灰色,颈部有一圈细小的黄蓝相间的斑点;向下弯曲的小嘴巴,像一把展开的小折扇;淡黄色的脚爪长满了细小的鳞片,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这时,只见一只头上长着细小冠瓣的(雄性)斑鸠,把头伸向旁边一只身子姣小的(雌性)斑鸠的腋窝里,轻轻地抓挠了几下,姣小的斑鸠就发出柔弱的“咕咕”声,翅膀轻轻地拍打了两下。其他几只斑鸠也跟着“咕咕咕”地歌唱起来,发出好听的声音。一会儿,斑鸠们就交喙、追逐、嬉戏、打闹成一片,斜阳里,斑鸠是那么美丽,画面是那么温馨。阿毛看着这样一个鲜活的场景,想到它们浑然不知将要降临的厄运,心里由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悲悯情绪……

舅舅身子前倾,左手向前平行端着猎枪,右手用力握住弯曲的枪柄,抵在肩胛骨上,用脸紧紧挟住。右手食指勾住了扳机,眯着左眼,瞄准着十多米开外的目标。黑狗也进入了临战状态,后脚躬成箭步,前脚抓在地上,耳朵竖起像地上刚长出来的两只嫩笋,舌头吐得长长的,眼露凶光,死死盯住前方,与老虎捕猎野牛前的动作一模一样。看着这场面,阿毛紧张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身子不停地打着冷颤。眼见舅舅屏住气息、食指开始扣动扳机,阿毛咳嗽了一声,舅舅转过头来,狠狠横了他一眼,再转过脸去,调高枪口,扣动了扳机。黑狗听到枪响,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可阿毛看到那五只美丽的斑鸠,展开翅膀,惊慌失措地向夕阳映得五彩缤纷的天空飞去……

舅舅收起那杆土枪,往肩膀上一杠,右手提着那把弯刀,迈开大步,气鼓鼓地往家赶。黑狗摆动着尾巴,乘乘地跟在他的脚边,一路小跑。阿毛看着舅舅和黑狗走,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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