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绢人儿的鹭鸶爷爷

作者:连城

1

妈妈说,等放了暑假,让素素跟鹭鸶老头学做绢人儿。素素没说什么。学做绢人儿就学做绢人儿吧。学校倡导学生学一门与功课无关的才艺,素素是女孩,学木工陶艺不合适,舞蹈又辛苦,乐器和美术好像太普通了一些,学做绢人儿挺好的,她最喜欢玩娃娃了。

鹭鸶老头姓陆,因为长得又高又瘦,活像长脚鹭鸶,认识他的人就叫他“鹭鸶老头”。这个外号是由早年间某个孩子先叫出来的,后来,所有的孩子都这么叫了,再后来,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新一代的孩子接着叫,于是,“鹭鸶老头”的名号就固定下来了,他本来的名字倒被大家忘记了。

鹭鸶老头年纪很大了,据素素猜测,总有八九十岁。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亲人,独自一人住在一栋老旧的房子里,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光是在绢花厂上班。绢花厂是一家福利工厂,工人大多是残疾人,鹭鸶老头也是残疾人,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据说是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时给炮弹炸掉了。

鹭鸶老头在绢花厂做到很老才退休。退休后,他一个人没事干,就在家捣鼓绢人儿。绢花厂以前主要生产绢花,后来绢花生意不景气,又做了一段时间的洋娃娃,素素猜测,鹭鸶老头就是在工作的过程中,将两门技艺融会贯通,最终做出了纤巧秀气的绢娃娃。

从素素家到鹭鸶老头家,骑自行车只要十分钟。暑假的第二天,妈妈就带素素去登门“拜师”了。

那是一栋坐落在窄巷深处的小房子,带着个小院,院落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干净整齐,一院子花木葳蕤。茉莉、珠兰、凌霄、栀子、晚香玉……还有些花木,素素根本叫不出名字,只觉得一股扑鼻的香气,从肺里直冲上脑门,薰得她晕晕乎乎的。

“哎,是素素妈不是?我在屋里头呢,你们自己拉门进来。”纱窗里透出一个亲切的声音。

妈妈拉开纱门,带素素进到屋子里。

屋子里光线有点儿暗,大白天也开着电灯,素素借着灯光四下里打量,看见一个不大的房间,靠墙摆着一圈儿高高低低的柜子,柜子里陈列着好些做工精美的绢人儿;窗户下面是一张长方形的案板,案板上堆着一些色泽鲜艳的纱罗,还有许多素素看不懂的工具。

鹭鸶老头坐在案板旁边的圈椅里,看见素素母女俩进来,高兴地起身相迎。

“孩子放暑假啦?”鹭鸶爷爷笑咪 咪地看着素素,又示意母女俩坐。

“您腿脚不利索,不用起来!”妈妈按住鹭鸶老头。

素素的目光不自觉落到鹭鸶老头的腿上。那是两条圆规一样纤细伶仃的长腿,穿着米灰色棉纱布长裤,素素下死劲儿盯了一眼,没看出哪一条是真腿,哪一条是假腿。

“我能行。你们坐,我给倒茶去……没什么好茶水,就是茉莉花茶,沏了有一会儿了,还温着。”鹭鸶老头的声音里透着歉意。

“哎,您费那事儿干吗?我们刚在家里吃了西瓜!是吧素素?咱们娘儿俩可是吃了个好大的西瓜!”

素素知道妈妈是不愿意喝鹭鸶老头的茶水——她有轻微的洁癖,虽然鹭鸶老头和他的屋子看起来都很洁净,素素知道,还是过不了妈妈心里那一关。

“是的是的!我们一点儿不渴,鹭鸶爷爷您就不用费事啦!”

话刚出口,素素忽然掩住了嘴巴——她怎么把人家的外号当面给叫出来啦?

妈妈瞪了素素一眼,素素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尖。

不过,鹭鸶老头丝毫不以为意,他笑着说:“别说叫鹭鸶爷爷,哪怕叫鸳鸯爷爷我也应着。哎,我一个孤老头子,有人叫爷爷就高兴,还挑那个眼吗?”

妈妈成功地阻止了鹭鸶老头去倒水,她把他按回圈椅,向他说明来意。鹭鸶老头不停地点头,说:“好!好!小姑娘就该学这些,紗呀绢的,好看不是?”

妈妈和鹭鸶老头说话的时候,素素去看柜子里陈列的绢人儿。高的有一尺多,矮的只有几寸,穿着各种颜色的旗袍,脸蛋丰满,浓密的卷发乌油油的,风格很像旧上海月份牌里的女郎。

鹭鸶老头见素素参观他的作品,越发欢喜,拄着手杖走过来道:“怎么样?比你们那些芭比娃娃好看吧?”素素回过头,看一眼鹭鸶老头,含糊地笑了笑,说:“各有各的好看……”

这时候,素素看到了鹭鸶老头的脚,踩在塑料拖鞋里,虽然都穿着那种银灰色的老式丝袜,还是能看出来,一只是皮包骨的真脚,一只是木头的假脚——木头脚丰厚周正,比真脚更像真的,只可惜“真”得过份,反让人一眼就看出假来——这个年纪的老人,哪里还会有如此壮实的脚?显然是假的!

素素看着鹭鸶老头的木脚,心里升起一股凉意。那股凉意很缥缈,就好像是从青阴阴的洋灰地里透出来的。

2

暑假里,素素几乎每天都去鹭鸶老头家学做绢人儿。

不用交学费,也不用带材料和工具,所有的材料和工具都由鹭鸶老头提供,素素只要去个人就行了。鹭鸶老头好像很喜欢素素去,他白贴功夫白贴材料教她做绢人儿,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吝惜,好像还甘之如饴。

不过,妈妈还是懂点儿人情世故的,她会隔三差五弄些东西给素素带去:水果,藕粉,蒸鱼,北瓜馅的饺子等等。不管素素带什么去,鹭鸶老头都很感激,是不安的那种感激:“哎呀,又带东西来!让你妈妈费心了!以后不要再带了呀,素素,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素素又可气又可笑,跟她“糟蹋”的材料相比,这点儿吃食可真不算多。

在素素之前,有不少人跟鹭鸶老头学做绢人儿:退休的老太太,下岗的锅炉工,刑满释放的中年人,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小年轻,有好奇心却没长性的学生……但是他们都没有学到,也就是说,都没学到鹭鸶老头制作绢人儿的技法精髓。他们的作品不能称之为作品,用鹭鸶老头的话说,只是些似是而非的小玩艺儿。

素素问过鹭鸶老头,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鹭鸶老头说:“有人嫌累眼睛,有人嫌不挣钱,有人是年纪太轻坐不住……也不怪人家,我做这个是因为心里爱好,人家可要生活的……”

就在素素拜师的前两天,还有个女生刚走。她连绢人儿头都没学会做,刚学会了缝衣裳、制作小饰品。她说:“我学会这个就行!我有好几个芭比娃娃,正好给她们做衣裳首饰。”

“她是不喜欢我的绢人儿啊。”鹭鸶老头说。

“为什么不喜欢?绢人儿很好看啊。”素素问。

“唉,那孩子,嫌我的绢人儿脸大!说现在流行锥子脸。我问什么是锥子脸,她说就是蛇精脸。那尖嘴猴腮的,有什么好看?”鹭鸶老头神情黯然。

素素忍不住笑了,鹭鸶老头的绢人儿几乎都一个模样,银盆大脸,桃腮朱唇,那种上个世纪的审美,不怪人家嫌弃。

鹭鸶老头的绢人儿用石膏做头,有模子,把石膏浆灌进去,等石膏干了,打开模子,绢人儿头的坯子就成了。

坯子做好后,经过进一步雕刻打磨,就有了一个古典风美女的雏形。然后是绷坯布,坯布是有弹性的针织棉布,一层坯布抹一层胶水,绷完三层坯布再绷纱绢,是很薄很薄的纱绢,颜色呈肉粉色而微有光泽,就像健康女孩的皮肤。绷纱绢这一步最紧要!顺着鼻梁、眼窝、嘴唇、下巴和脖颈的起伏,利用纱绢的经纬之差一点点绷均匀,要绷到没有一丝褶皱,绷得圆润饱满,就像自然生长的肌肤。这一步最难,素素只能看着鹭鸶老头做,她完全干不了。

绷好纱绢,接下来就是开脸。用画笔醮了特制的色料描绘五官。这一步素素能够将就着做,只是她开出的美人脸,要么眉毛僵硬,要么鼻孔朝天,嘴巴也很少画得好。这样绢人儿就丑了。鹭鸶老头说:“不要紧!反正是练手,丑就丑吧。”他让素素给丑绢人做头发、安身子、装手臂、穿衣服……等一个绢人儿全做完,师徒俩在一起左端详左端详,要还是丑得不能直视,就拆了重做。只是这样一来,绢人儿脸上的材料就都废了。鹭鸶老头说:“废就废吧。我刚做的时候,也废过不少。”

给绢人儿做发头最考验耐性。用细针穿上黑色的仿真发丝在绢人儿的头皮上一根根缝出来,缝得密密麻麻,如瀑如云,然后加以修整,修整成各种时髦的发型:卷发,辫子,发髻……

这一步也麻烦,但是素素最喜欢。

给绢人儿做手也是个大学问。先用五根铁丝加棉花缠成手指的形状,再用跟脸一样的纱绢缝出“手套”。此“手套”不是彼手套,而是绢人儿手部的皮肤。翻过来,给棉花手穿上去,马上就指如削葱根啦。

绢人儿的身体是用铁丝弯成骨架,骨架里面填卫生纸,外层裹棉花。棉花之外也要抹胶水,绷坯布,缝制“身套”。跟“手套”一样,用肉粉色纱绢缝制,缝好了,翻过来,给绢人儿穿上,就是一个手臂齐全的维纳斯了。

脚因为要穿鞋袜,用不着像做手那么细致,有个“大概齐”就成了。但是,也需要画出趾甲。

然后就是把做好的手、头和身体拼接起来。这一步尤其得小心,不仅不能露出针线和胶水的痕迹,还要姿态自然。这一步完成,绢人儿基本就做好了,给穿上衣服鞋袜就行了。鹭鸶老头喜欢给绢人儿穿旗袍,素素却要别出心裁,她更愿意给绢人儿穿古装,那样丰满而气度雍容的脸蛋儿,配上盛唐时的襦裙,多美呀。

“这样打扮也好看!”鹭鸶老头看着素素折腾,表情是宠溺的。

3

干活的时候,一老一小经常聊天儿。

在聊天的过程中,素素一点点知道了鹭鸶老头的身世。

鹭鸶老头年轻时跟日本鬼子打过仗。那时候,鹭鸶老头已经有了未婚妻。他的未婚妻是他上司的女儿。两个人感情非常好,可是,就在结婚的前夕,鹭鸶老头的腿让日本鬼子的炸弹给炸飞了。

独腿的鹭鸶老头就不再想结婚那件事了,未婚妻却对他不离不弃。她一直照顾着他,直到后来她跟着父亲去了台湾。

鹭鸶老头留在大陆,再没结婚。大陆和台湾通邮的时候,他多方打听未婚妻的消息,没有结果。

鹭鸶老头一直没有忘记未婚妻的模样,她是一个杨玉环型的美人儿,脸圓圆的,身体胖胖的,丰容盛鬒。

难怪鹭鸶老头做出的绢人儿,都有一张大同小异的、过了时的圆脸,原来,那是他未婚妻的模样啊。

“她叫秀芝,比我小三岁。她走的时候,就穿着这样一件蓝色旗袍。”鹭鸶老头呶了呶嘴唇,素素朝他示意的方向看,看到在柜子高处的隔架上,站着一个面目丰艳的绢人儿。绢人儿穿一袭深蓝色旗袍。旗袍很长,但是素素知道,绢人儿内心的忧伤一定比旗袍还要长;旗袍的颜色很忧伤,但是素素知道,绢人儿的内心一定比那颜色更忧伤……素素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原来,孤单的鹭鸶老头还有这样一段传奇的往事啊,简直是一部悲伤的文艺片!现在的鹭鸶老头,又瘦,又老,但是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让人看着舒服。他的眉毛和胡子都是雪白的,眼神老那么温和,老那么带着一点笑意,说话从从容容,轻言慢语,素素简直可以肯定,年轻时的鹭鸶老头,一定英武迷人。

素素被鹭鸶老头的故事迷住了。她内心不再叫鹭鸶老头为鹭鸶老头,在心里,她也叫他鹭鸶爷爷了。

有时候,鹭鸶爷爷会弄些点心跟素素一起吃。绿豆糕啦,糯米藕啦,酸甜丸子啦,一人再来一杯茉莉花茶。

“哎,人老了,就爱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素素,你听烦了吧?”

“不烦!一点儿都不烦!”素素享用着茶点,快乐地说。

鹭鸶爷爷笑得两眼眯成了细缝儿。

鹭鸶爷爷告诉素素,他想做一个大绢人儿,比照秀芝的身量,用铁丝、棉花和纱绢,重现她当年的模样。

“等我死了,让她跟我一起去火化炉。年轻时没能结成婚,就在死后,两个人一道化成灰吧。”鹭鸶爷爷说,声音轻得素素几乎听不见。

“好!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做!”

素素和鹭鸶爷爷一起做“秀芝”。用铁丝扎一个真人大小的架子,填卫生纸,裹棉花,绷坯布,涂胶水,穿绢制的皮肤衣。

为了能够让“秀芝”站得稳,这一次,鹭鸶爷爷请人给它打了两只铁脚。

素素摩拳擦掌地想跟鹭鸶爷爷一起做完“秀芝”,可惜还没做到一半,开学了。

4

开学后,素素就不能每天去鹭鸶爷爷家了。她只能在星期天去一次,一次两小时。

每次去,素素都希望能看到秀芝成长得更清晰一点儿。可是,鹭鸶爷爷好像特别谨慎,每个步骤都用一万分小心去做。去一次,去两次,去三次,素素看到的秀芝几乎没有变化。

“鹭鸶爷爷,你是不是不舍得把秀芝做出来给人看呀?”素素调侃地问。

“哪里,哪里……”鹭鸶爷爷窘迫地笑着,像个害羞的少年。

说这话的时候,桂花已经开了,浓郁的香气弥漫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窄小的巷子,老旧的排房,哪儿都给桂花薰到了,那些慢慢地走着,慢慢地生活,慢慢地老去的人们,都给薰成香喷喷的人了。

菊花开放的时候,鹭鸶爷爷做好了秀芝的手脚,也做好了秀芝的头发。秀芝的衣服也准备好了,旗袍、丝袜和皮鞋都是鹭鸶爷爷去店里买来的。

“我做不了大件的衣服,只能让秀芝穿工厂货了。”鹭鸶爷爷抱歉地跟素素说。

素素有点儿想笑,你干吗要跟我抱歉呀,那可是你自己未婚妻!

鹭鸶爷爷穿得有点儿多,素素还只一身春秋季的校服,他已经穿上绒面的薄棉袄了,人也有点颤颤巍巍。到底年纪大了,那枯瘦的身板儿,抵不过风寒了。

“明天把头发修一修,我就要给秀芝开脸了。素素,你要不要过来看?你要是想看,我等你,等你星期天来了再开……”

“妈妈刚给我报了数学补习班!你怎么不早开呀?真是的!”素素嗔怪道。

鹭鸶爷爷尴尬地笑着,好像对素素有了更多的歉意。

其实怪不得别人,谁让素素不好好学习,期中考试把数学考砸了?她要是考得好,哪里用得着上补习班!

不过,素素愿意把怨气发泄到鹭鸶爷爷身上,这个老头把她给惯坏了。

素素先是补数学,后来补物理,再后来忙着复习预备期末考试,昼短夜长的季节,几乎每天披星戴月。鹭鸶爷爷那里她很久没有再去了,她也很久没想到鹭鸶爷爷和他的绢人儿。她忙得委屈又狼狈,花木葳蕤的小院,亲切和蔼的鹭鸶爷爷,美丽的绢人儿,跟她像隔着一个世界那么遥远。

快放寒假了。有一天晚上,素素顶着寒风骑自行车到家,妈妈说:“素素,你知道吗?你暑假里跟着学做绢人儿的鹭鸶爷爷死了!”

“什么?”素素愣住了。

“昨天夜里死的,好像是睡梦里死的。街道给处理的后事,听说明天还要给开追悼会……”

妈妈又说了什么,素素都没有听见。她的耳朵嗡嗡响,鹭鸶爷爷、秀芝,一下子全涌到她的脑海里了。

第二天,素素没有上学。她要参加鹭鸶爷爷的追悼会。

在参加追悼会之前,素素先去了鹭鸶爷爷的小院。还没进门,她就让腊梅花的甜香包围了。

推开院门,素素朝四下里看了看,茉莉、珠兰、栀子、桂花……许多花木的叶子还是浓绿的,满树嫩黄的腊梅更是开得闹嚷嚷,素素没法子相信,亲手种下这些花木的老人,已经跟世界永别了。

有几个人在鹭鸶爷爷的屋子里忙碌着。他们归置遗物,并把所有的绢人儿打包装箱。素素看到一个真人大小的绢人儿,已经被装进一只大纸箱里了,素素看见了绢人儿的脸,丰满大气,仪态万方。

“她是秀芝!鷺鸶爷爷要跟她一起化灰的,你们不能把她带走!”素素大叫着冲了上去。

几个人诧异地看着素素。

“化灰?什么化灰?老人家留下了遗嘱,把所有的绢人儿都捐给市博物馆,我们是负责接收的。”

鹭鸶爷爷要把秀芝捐给博物馆,她怎么不知道?他都没有跟素素商量过。可是,他怎么跟素素商量呢?她那么久没有来了,久得差一点儿把鹭鸶爷爷和秀芝都忘记了。

素素愣了一会儿,慢慢蹲下身去,大声号哭起来:“鹭鸶爷爷,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呀?你为什么不等等你的素素?我们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呜呜呜……”她的哭声那么尖锐,就像小刀子,一下,一下,扎进寒冷而空无一物的空气里。

鹭鸶爷爷在墙上的照片里微笑着,他的笑容那么温暖,就好像已经把整个世界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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