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柴

作者:陈静

挑柴是家乡消失的风景。

那年月晚上点煤油灯,白天煮茶弄饭及冷天烤火全靠烧柴,近边没有高山大岭,一色小山光溜溜的。只有去十几二十几公里外的高山上挑柴。那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每天太阳一出,进山的石板路、土坡道上扛竹扦拿柴刀的人,俨然下大雨前的蚂蚁搬家,一长路一长路,接连不断;太阳西下,从大山深处挑着柴担子,忍饥挨饿,迈着沉重步子出山的人,就像现在过年时节返程高速路上行驶的小车。就是夜色笼罩、星光闪烁的时候,大山出口还有身影移动。不用问,是掉队的挑柴人在艰难行走。要是逢学校星期日、寒暑假,那大路小路可热闹啦,除原有的男女老少,还增加了我们一群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大家汇聚着,人流滚滚,涌向大山深处,真可谓“川流不息”。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有进山的,天天有挑柴的,成了家乡一道固有的风景,不知烙在多少人的记忆中。好在群山如海,巨浪翻腾,怎么也望不到尽头。反正山上不许砍树,捡枯枝、扒松毛叶、砍茅柴,成了约定俗成。这样山依然披绿,不会变成脱毛鸡。只苦了爬山越岭的挑柴人,一步步,喘着粗气,饿得肚子“咕咕”叫。

我是八岁的时候和邻居上山砍柴的。第一次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好奇。脚上穿着草鞋,走不远就磨出了泡。半路下了雨,好在不很大,躲一阵子就停了。我们七八个人多数是第一次挑柴,便坚持不撤退,一定要挑上柴才回去。大山上的路像绳子,被抛上抛下,树林里滴着雨水,四处湿淋淋、滑溜溜的。林子暗暗的,让人心慌。我想起大人的告诫——在山上不能喊人的名字,不能说“饿死了”等等,还要防山神作怪,说山神很大,一出来不得了,一只脚踩着这边山,一只脚踩着那边山……我越想越慌,有点儿害怕。好在七八个人散在林子里隔得不远。但林子经过千军万马,干柴并不多,只偶尔这一点儿,那一点儿,稀稀拉拉。大伙不得不如撒开的鱼网,四散开去。每捡一些柴,再抱到集中的地方。忙了大半天,雨淋湿的衣服干了,却又被汗水打湿。肚子也早空了,来时路上的兴奋劲儿早已无影无踪。眼看别人的柴快捡好了,我才将近一半,不由得急起来。幸好,看到山坎下有一根干杉树尾巴,我连滚带跳下了坎。突然,眼前柴草乱晃,“哗”一声,有条大蛇顺坡而去,茅草“唰唰”直往两边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嗡”一声,半天说不出话。伙伴们七手八脚在学习捆柴了,却没见到我的影子。老六跑来找,我回过神,一讲,老六连说山神保佑,帮着我把干树尾巴拖上来。大伙听了老六的陈述,都咂着嘴儿说幸运。慢慢地,我恢复了过来,刚好弄了一担柴。带我们上山的老六是师傅。别看他才十一二岁,七岁挑柴,算起来有四五年了。于是,他找柴、捆柴、插竹扦、挑柴一系列事情,都轻车熟路,很是在行。他教我们砍梽木柴枝或细竹枝等柔软耐揉的,细心联成捆柴的圈圈,如人腰上束根皮带。大伙有的学会了,有的还要老六手把手纠正。我却怎么也不能把枝连稳,用力一扯,便散开了。老六告诉我两枝的尾要像织辫子一样缠起来,这样就不会散。果然如此。

好不容易捆好柴,大伙摸爬着下山。草鞋又湿又重,磨得脚生痛,每迈一步,我的脚如针刺一下,不由得发愁,怎么走得到家?我全身累软了,腿脚拖不动了。但大伙都咬牙忍耐着,我便也不吱声。到了茅草小路上,我们才松一口气,终于出了山窠窠,只转弯、下坡,往大山外宽宽田塅里的家赶去。

然而,这是多么艰辛的路。虽只有七八公里,但在我心中好比上百公里远。一步步挪,一尺尺移,我落在最后头。开始,我还想紧跟伙伴们走,但越来越不行,從落下五十米,到一百米,到看不见了……我心一沉,干着急。好在老六把柴担放在山弯里,返回来接我。当来到一处叫风车口的地方,我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上大青石,直喘着气儿,呆呆看着茫茫群山,不由得垂下了头。这时,一位矮个儿胖老头正起身要走,他见我这副样子,停了下来,说热烧烧的,不能马上坐凉石头,要生病的。说着他把专门带着坐的稻草团塞在我屁股下。他知道我是第一次挑柴时,直夸我了不起。他见我脚后跟出血了,便拿过我的草鞋,从破衣上扯下块布,把草鞋后跟全包上软布带。我感激地看着老人家。他满脸慈爱,说我比他有能干,第一次挑柴能挑这么多。他说自己五十岁刚学挑柴时,一头只挑了两根柴,还走一段路要歇一歇。后来慢慢加到了一头三根,四根,到一小把……

终于,歇歇停停,停停歇歇,老人家和伙伴老六始终伴着我。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终于过去了。正如这位老人家说的,挑柴真是能磨练得出来。一年又一年,我越挑越多,越走越快,像一只小鸟在崇山峻岭间飞翔。有时,遇到山上柴多,便学大人的样儿,同时弄两担柴,将这一担柴挑一段路,就又返回来挑那一担柴,轮回往返。大伙儿叫这样做“老鼠盘崽”。后来,我知道了,这个老人就住在我们邻近的老街上,过去出门都坐轿子,他有一大片山林,砍的树扎成排顺着资江、长江,直放到武汉城……真是劳动改造人呵。

不知不觉,岁月远逝。小孩变成了大人,大人变成了老人,老人渐渐不见了。不见了的还有很多很多,“挑柴”就是其中一种。这主要是后来家乡普遍烧煤,后来有了电,到现在用上了液化气。大山清静了,一座座绿得胖滚滚的。那大路小路没有了蚂蚁搬家一样的人流,没有了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只有越长越密的柴草,只有山风日夜吹拂。我望着苍茫群山,想着这只巨大的魔口袋,不知装了多少说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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