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声声

作者:陶永喜

月亮起得早,站在牛角岩上,又大又圆。

乃果翻起床,往牛角岩跑。跑了一阵,乃果有点气喘吁吁。他停下来,转过脸,额头撞在月亮上。

噗!响的不是月亮,是棵大楮树。

乃果心里慌乱,肚里像跳进了麻拐,“呱呱”直叫唤,又被楮树撞了,更加烦躁。一阵高高的山风吹过,林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想把攥在手里的木叶吹响,木叶凉丝丝、硬生生,不但发不出声音,反而破碎了。

“婆——”乃果浑身打个冷颤,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

“汪——”黄狗在背后跟上来了。

桂花树开了金色小花。柚子皮露出了淡黄。牛角岩顶上的天空更蓝了。中秋节来了。

中秋节来了。乃果家的“姑”回来了。

用乃果奶奶(他叫婆)的话说,乃果的“姑”每次回家都带了两把“刀子”,一把插在左脸,一把插在右脸。

乃果不懂什么意思。好几次想靠近点,看看“姑”脸上的“刀子”究竟长什么样。乃果又好奇又害怕。

乃果“姑”回来了,本来就空落的寨子里更加寂静。“囔囔——囔——”是她的鞋子磕在青板石上的声音。“嗬——呸!”是她刷牙的声音。她回来了,乃果家那條调皮的黄狗蜷缩在蒿草连天的牛栏边,不敢进屋;那群喜欢到禾场上撒欢的鸡仔警惕地躲进了篱笆下的草丛里;屋外小溪的水流声也小了。

“来吧,吃糖——你——”“姑”叫道。

乃果在禾场边磨磨蹭蹭,他想躲进旁边茂盛的鬼针草后,被“姑”发现了。

乃果婆在屋檐下冲乃果笑。乃果迟疑了一会儿,左脚板搓着右脚板,打着圈儿走拢去。

“她要、我叫妈……”乃果满脸愁云。

“你眼睛像你姑……”奶奶说。

乃果眼睛朝天望,不想让奶奶看见自己的小眼睛。

“叫妈好。”奶奶想了想,说。

“我没妈,只有姑……”乃果低下眼,接着说,“寨子里的人说姑是个坏女人。”

“小孩子家,懂什么!”奶奶说。

乃果昂昂头,白了奶奶一眼。

奶奶叹口气:“造孽啊!”

乃果怕见生。碰见生人就得了“哑咕症”(婆这样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乃果还有一个小毛病,喜欢把身上的衣服用刀子划出一个个小洞洞。然后在那些小洞洞贴上一些鸡毛鸭毛,说是要变成飞鸟,飞过高高的牛角岩。

每次乃果“姑”回来,乃果奶奶就说,乃果是牛角岩岩孔里蹦出来的。乃果“姑”就流泪,哭。乃果想,岩石那么硬,自己从岩孔蹦出来,应该也是很厉害的。他便把瘦小的胸脯使劲挺起,在“姑”面前晃来晃去,很神气的样子。完了,还用头去撞屋柱子,撞得屋柱子“叭叭”响。见这情景,奶奶忙丢了手里的工夫,奔过来抱住乃果:“真是个哈宝嘞……”

乃果“姑”回来,总会买好多东西。乃果奶奶不吃“姑”买回的东西。乃果见奶奶不吃,也不吃。有一次,奶奶拿了个存放了很久的黑心苹果剖开,对“姑”说,“你像这苹果,坏了心啦!”

那天晚上,“姑”让乃果和她睡。乃果开始不愿意,后来,奶奶说:“她又不吃了你!”乃果依从了奶奶。

睡在床上,“姑”一把搂过乃果说:“乃果,叫妈——”

乃果舌头一伸,说:“我、没妈。”

“姑”又说:“叫娘——”

乃果应道:“我、没娘。”

“姑”脸变了,由红变白,由白变黑。

乃果害怕起来,叫了一声:“姑——”

“姑”紧紧把乃果抱在怀里。一串水珠子落在乃果脸上。“姑”落泪了,但没哭出声来。乃果心里想,“姑”好可怜啊。

禾场坪里有暖暖的太阳。

“你姑真是你妈呢……”奶奶说。

“不是!”乃果有点急。

“是——”奶奶也有点急。

“就不是……”乃果有些恼怒,用小眼睛瞪着奶奶。

跛脚鸡,跳簸箕;

簸箕盖着跛脚鸡。

独眼龙,打灯笼;

灯笼照着独眼龙……

奶奶唱一句,乃果唱一句。乃果舌子转不过弯,总把“跛脚鸡”和“簸箕”“独眼龙”与“灯笼”搞混杂。唱成“簸箕跳跛鸡,独眼照灯龙。”唱得俩婆孙笑成一堆。

老鸦叫,砧板响;

你娘在屋里偷……

奶奶也唱这样的歌谣。说是以前寨子里有个做后娘的,看不起前娘崽女,让他们缺吃缺穿,还趁前娘崽女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杀鸡杀鸭给自己的崽女吃。山上的老鸦看不过去,听到后娘家里砧板响,就绕着寨子“呱呱”叫。后娘的做法被灵鸟识破,让寨子人知道了,后娘羞愧不已,再也不看轻前娘崽女了。

奶奶的歌谣是乃果心头的一点光,给了乃果温暖和安慰。寨子里人迹寥寥,连走街串巷的小贩也绝了踪迹,只听得呼呼的山风吹在山坡上,吹在树梢上。

“婆,黄狗为什么不洗脸?”乃果问。

“帕子被风吹走了。”奶奶答。

“婆,猫咪也不洗脸呢。”

“它有九条命。”

“咯咯。”乃果笑了。

“呵呵。”奶奶笑了。

有只麻拐刚刚在草丛里“呱呱”叫了一声。乃果转过头来,许久,麻拐第二声没跟来。

“麻拐为什么不叫了呢?”乃果问。

“它婆喊它吃饭了。”奶奶说。

婆孙俩周围的草茂盛青嫩。

“草为什么长不高呢?”乃果将手指往屋檐口指点了一下,意思是草没长屋檐口那么高。

“小牛要吃它的奶。”奶奶说。

“树又长了那么高呢?”乃果晃晃脑袋问。

寨口那棵老枫树树枝茂密,直冲天庭。白白的云朵成了它的帽子。

“鸟雀要做窝。”奶奶说。

“嘻嘻嘻”“呵呵呵”……

婆孙俩都笑了。

乃果似乎先天就是吹木叶的高手。山林里有山魈、野兽、邪气,寨子里的人特别是男人进山打猎伐木、越岭串寨交朋结友,最重要的功课就是要学会吹木叶。山林里的木叶沾雨露阳光、染天地灵气,它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木叶能传话,能吹歌。

乃果随便掐一片树叶,往嘴上一摆弄,都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嘟噜——嘟噜——嘟噜——”乃果心里高兴,就吹出这样的声音。

“呜哇——呜哇——呜哇——”乃果心情烦闷的时候,木叶声音也低沉。

奶奶见乃果灵性,很高兴。乃果吹响木叶那天,奶奶特地用野天麻蒸童子鸡给乃果补脑子。

“嘟噜——嘟噜——嘟噜——”

“嘟噜噜噜……”

木叶声清亮地飘荡着。

“啾啾——啾啾啾——”乃果吹出了山上小鸟的叫声。

“嘎——嘎——嘎嘎——”乃果吹出了水塘鸭子的叫声。

寨子里就数牛角岩最向阳,那里的木叶吹起来清脆动听。

寨子里的玩伴岩砣不会吹木叶,但会做竹哨。乃果答应教岩砣吹木叶,条件是岩砣学会吹木叶,岩砣给乃果做个竹哨。学了三天,岩砣学会了。他却反悔了,不给乃果做竹哨。乃果骂岩砣不守信用。岩砣边吹木叶边跑,嘴里还说:“不守信用怎么了。我就不给你做哨子。你是个烂果子!”

乃果捏紧拳头追上去。岩砣早跑远了。

“呜哇——呜哇——呜哇——”乃果吹响叶,对着岩砣的背影狠狠地骂。

“姑”是自己开车回来的。一辆红色的小桥车,停在寨口花桥旁。“姑”刚回来那天,乃果去看过“姑”的小桥车,还钻进里面,把方向盘左右转动,把喇叭嘟嘟捺响。第二天,“姑”要他改口叫“妈”,他觉得那小桥车就像一条草皮蛇,不再去搭理它。

“姑”给乃果买了一套新衣。乃果穿上新衣服,把衣服剪了好多口子,用松膏粘上鸡毛鸭毛。他走起路来的时候,鸡毛鸭毛一摆一闪的,乃果就有飞起来的感觉。

“姑”见了,脸冷下来,青青的,看起来就像寒光闪闪的刀。乃果明白了奶奶说“姑”身上的“刀”,其实就是她不带笑容的脸。

“真不听话。不想管你!”“姑”说,眼睛里浮上一层雾。

“谁要你管?”乃果白了“姑”一眼,心里嘀咕道。这时,一股东西从他心底涌起,涌到喉咙,涌到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让他喘不过气来。积压已久的委屈、恐惧、胆怯、愤恨,通通纠缠在一堆,藏在他小小的身体里,它们膨胀着,挤压着,几乎要将他撑破了。

乃果冲进房里,三五两下,换上旧衣服,把新衣服丢给了目瞪口呆的“姑”。他瞪着小眼睛,像只小野兽,恶狠狠地骂一句:“你好坏!”

“姑”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久没有回过神。

夜里,乃果没睡好,老是起来拉尿,尿老是拉不完。

乃果听到“姑”也没睡好。她好像在和谁说话。仔细一听,“姑”在唱歌,是奶奶唱过的歌,乃果听得懂。

“姑”的歌声隐隐约约:“娘去山上嘛留崽哭,留在楼中嘛好难捱——女人嘛命好嫁本寨,好多女人嘛嫁远方……”

屋外静得能听到小草的呼吸。

乃果没有睡意,睁着眼睛听隔壁“姑”唱歌。想不到,“姑”唱歌的声音这么好听。

床头的奶奶把乃果的脑袋往被窝里一摁,轻声说:“睡觉。”

早上,“姑”眼睛像个烂桃子。她在堂屋和奶奶说话。奶奶说:“亲人骨头香。乃果不能没有娘……”“姑”许久没有说话。奶奶继续说:“寨子里的闲言碎语可论斤了!他是你的亲骨肉!他和我过不了一辈子。”“姑”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不停地扳弄手指。奶奶说:“他该启蒙念书了。”

躲在门后偷听奶奶和“姑”说话的乃果,背心凉飕飕的,像爬了一条蛇。

后来,奶奶告诉乃果,“姑”以前可是十里八乡人见人爱的姑娘,聪明伶俐。赶歌会唱山歌找了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不想乃果不曾谋面的“父亲”患上绝症,落得人财两空。为了偿还为“郎君”治病留下的沉重债务,“姑”生下乃果半年,把乃果送回婆家,出去打工。

尽管奶奶和乃果说这些,乃果似懂非懂,但他明白了,“姑”不是“坏女人”。

“去了城里,要听妈的话。”奶奶和乃果说。

“嗯。”乃果点点头。然后又煞有介事地说:“讲好的,是叫姑!”

“姑”给了乃果一个手机。外面的大千世界充满无穷魅力。乃果满心的好奇与向往。乃果答应和“姑”去城里。

“婆,你不去吗?”乃果问,摇摇手里的“苹果”。

“乃果懂事噢,婆过些天来看乃果。”奶奶说。

“城里好吗?”乃果问。

“城里比山里好!城里的高楼比牛角岩高,火车比小溪长,姑娘比山茶花漂亮。”

“城里有草有树有竹子吗?”乃果问。

“有哩。城里什么都有。”奶奶说。

“可城里没有婆……”乃果满腹心事的样子。

“姑”给乃果收拾了一下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姑”说,城里什么都买得到的。乃果的东西连同奶奶取的一篮子鸡蛋鸭蛋放进了“姑”的车尾箱。

第二天清早,奶奶做好飯,叫“姑”和乃果吃饭时,竟然发现乃果不见了。她们赶紧到处找,寨子里岩砣家、坎下的牛栏屋、寨口枫树脚……四处找遍了,就是不见乃果的踪影。

乃果去哪里了呢?奶奶和 “姑”心急如焚。

太阳从牛角岩升起来。阳光穿过雾霭,照在奶奶家吊脚楼上。

“嘟噜哇——嘟噜——嘟噜哇——”

突然,从牛角岩传来一阵木叶声。

是乃果在吹木叶。奶奶熟悉乃果的木叶声。

“嘟噜哇——嘟噜——嘟噜哇——”

木叶声像一群小鸟飘进了寨子。

“嘟噜哇——嘟噜——嘟噜哇——”

“嘟噜哇——嘟噜——嘟噜哇——”

牛角岩山山岭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木叶声。

“乃果——”

奶奶、“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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