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崖的童话

作者:韩墨

只要白云庵小学的钟声一响起,郁孤崖上的梅花便落了下来。

这时,琴声自白云深处流了出来,我扯了扯宁采臣老师的衣角:“歇歇脚吧,山里石头干净。”宁老师拍了拍我的肩,歉意地笑道:“米白妮子,我们放慢些,山里风寒,坐石头上容易着凉。”他牵起我的小手,引我去瞧山里雏菊,并不让采,只近观闻清香,如蝴蝶。

这是怎样一双手呀,修长瘦削如松树伸出的枝桠,在风中抖颤如秋叶,唉,我心酸欲哭,这次出山是送聂小倩老师回城。宁采臣老师和聂小倩老师是男女朋友,一起支教郁孤崖。聂老师这一去,咫尺天涯,何日君再来?看着远上白云的客车,宁老师一言不发,凌乱长发剪出秋风瑟瑟,和我一步一步丈量着天空和心灵的距离,山与山看上去很近,人和人望上去很远。

聂老师平日最欢喜我,唤我米白妮子,她每次上郁孤崖白云庵都笑着对我说:“慢行,脚轻抬。”我最喜欢趴在聂老师背上唱山歌,在她柔顺的长发上别菊花。宁老师肩膀上则坐着小红孩儿,嘴里唱着“咿呀儿郎,一二一”,说笑间涉过清水河。聂老师脸上红晕滚滚,如彩霞满天,宁老师的眼里仿佛闪烁着星光。

我们齐声喊山:“我要上学——学学学——”声声喊出去后撞到山崖又荡回徐徐山音,跌进山泉里“叮叮咚咚”。双手环口,夕阳打在我们稚嫩的脸上,四周安静得让人听得到水滴声,宁老师也喊:“我爱爱——”我们齐声扯起嗓子喊:“聂——老——师——”聂老师低头看山石草木,并不语,亦不必语。

美术课宁老师领我们到天地间,嘱咐不急画,可徐行看风景。让我们在山里观星辰,摸草木,他说万物皆有灵性,若有秘密可以找树洞私语,山与山不同,石和石有别。宁老师只教基本笔法,甚至连笔法也要我们忘记,眼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氤氲的山涧雾气,用笔粘上去,再画就有天地的灵性。我们最喜欢在桦树皮上画,在崖壁上画,在河滩画,水一来就是发表。绸缎一样的阳光自山顶流淌下来,染满山谷树林,小伢子小妮子人头攒动,风一动,树就走,人在其间恍然入仙境,轻盈地踩着白云。

聂老师眼窝里生出一点点小桃红,她安静地立着,山风吹来漫山遍野的桃花香。这有些像油画了,安静得不惹半点儿尘埃,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把口琴能上音乐课,你信吗?据说这把口琴是定情之物,还能不动听?宁老师推门而入,山里桃花开了,他带我们去山里歌唱,唱一首忧伤唯美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低沉的男中音和着稚嫩童音,口琴清丽婉转,如同蝴蝶的翅膀在月光下扑扇,赤脚的孩子在干草地上奔跑,青鸟衔来天堂歌声,让人忘了忧愁和贫穷,忘了补丁和草鞋上的破洞,在如水的琴声里飞翔,小小心灵里便有了山河草木,有了蓝天白云,一颗音乐的种子就落地生根了。

白云庵小学坐落在高高的郁孤崖上,孩子不多,才33个。孩子们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求和对人生的憧憬。

孩子们围坐在溪水旁,听聂老师用温暖的言语讲《格林童话》和《小王子》,对着绽放的鲜花读泰戈尔。

“你们得到的太少了,我要把你们带出大山。”有时聂老师会讲山外的摩天轮和过山车,可乐和电子游戏,她说,快乐的本质是一样的,山野里跋山涉水摘野果,与植物一起快乐长大,渴了饮山泉,饿了吃酸果,都是童年的颜色。“可是,小妮子,你知道吗,山外有山,青山之外还有更为辽阔的天空。”聂老师郑重其事地说。

聂老师跑到山顶上接手机,山里信号不好,时灵时不灵的。我刚好放羊路过,听到了争吵声隐隐约约裹在风里。“你真的要窝在山沟沟里待一辈子,白天数羊群晚上数星星,啃馒头喝西北风?小宁是个好孩子,可呆在山里面算什么男人啊,逃到山里就不用结婚生子、养家糊口了?”聂老师委屈得直跺脚,眼圈红肿得像六月桃,她平时可是连蚂蚁也要绕过的呀。“妈,您听我解释。”“我不听,要么和他回城,要么自己回来,我下周去接你。孩子离开你们就没希望了啊?你以为你是菩萨吗?我看是泥做的……”

“王母娘娘”要把聂老师捉走了,没人要我们了。我风卷落叶似的把消息传给小伙伴,大人们抽着旱烟直叹气。这些年来来去去的老师还少吗,还不是没人愿意留下来。我们堵在篱笆门外,聂老师的声音幽怨而低缓:“我也舍不得孩子们,可是你走了,天会塌下来吗?我们回城里不一样教书吗?暑假可以回來看他们,带他们走出大山……”

“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像苦行僧一样,我也许可怜,可孩子们更可怜……我尽我所能,这是我的理想和信念,能不能改变他们的人生没人知道。”

聂小倩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白桦一样的男子,难道这就是自己托付一生的人?阳光透过屋顶漏下几丝光线,窗外清泉潺潺,逶迤而去,迫不及待地奔出青山……

突然,聂老师坚定地咬了咬牙,看了宁老师一眼,转身出门,一出门就看见我们羊羔一样的目光,又回屋拿出黄纱巾,柔声说:“老师不走,妮子不哭。”我们哭着、笑着:“老师不走了喽,老师要我们——”我们欢快地跳起才学会的民族舞,唱个不停……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老师没骗我们,宁老师是没走,聂老师也——没走,她在我们心里。这样曲径通幽的表达,幼小的心灵怎能理解?

很久没看到宁老师干净的笑容,他胡子拉碴像个山里人了,但课上得还是丰盈、干净,像初春的雪。我们几个要好的妮子约定,谁学习好谁将来就嫁给老师,拉钩上吊不反悔。挂在白云庵最高处的黄纱巾飘逸如风,好像没有经过雨雪风霜。

小猴子突然结结巴巴地说:“聂聂聂……老师……”没等我们喊出声,就看见远远的,清水河畔一条黄纱巾在飘动,是幻觉吗,还是真的?我咬了咬嘴唇,看见聂老师身上贴满了小妮子、小伢子,像千万朵梨花。这次来,是带宁老师走还是带我们走?难道留下来吗?宁老师在哪里?我和小妮子的约定还作数吗……一万个“为什么”像一颗颗小星辰在闪烁,琴声从云里流淌下来……

聂老师揽我入怀,细语呢喃如乳燕归巢:“米白妮子,老师舍不得白云庵,在城里楼高看不到星星,听不到郁孤崖的泉水声。”身后的毛驴拖来大大的包裹,沉甸甸的,驴在“呼哧呼哧”地打着响鼻。

宁老师沉默得像山里的青石,眉宇间沁出一丝汗迹,大雁总会飞走,只是这淡淡的忧伤让人心疼。

自清水河至郁孤崖,山路陡峭,梅雨季极难行。我晚上正扒饭呢,看见半山腰有火星闪烁,并“叮当”有聲,左一凿是山间明月,右一镐为谷里清风,连接天上人间,连接学校和爱情。聂老师轻轻唱着美丽的山里小调,像小鸟一样在林云间灵动,妮子们随同在一旁浇水种花,在石阶畔种城里带来的花种子,每一粒都是虔诚的期望,我甚至给每朵花起了名字,静待生发……

时间弹指一挥,天梯一阶一阶伸向远方,爹约来石匠晚上加点凿,山里人能为老师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宁老师砍伐了很多竹子,制成竹排斜斜撑在河畔,我们再不用趟过清水河了。

甚至还有一架藤桥,挂在郁孤崖最狭窄处,那可都是用火油浸过的老藤,比钢丝还坚韧,藤条是山里人搜集的。宁老师又在长长天梯旁,刻上了古诗,还有算术口诀和美丽的儿歌,漆上红漆。我和小伙伴偷偷刻了好多小人儿手牵手,模仿宁老师写了情书,还有花呢,白玫瑰和红玫瑰,白的像朝云,红的如晚霞。

好美啊,宁老师牵着聂老师的手,我们牵着聂老师的衣角,像一群上山的青羊,看哩,唇都碰到云朵了。一路山歌一路笑声,我们仿佛在蓬莱仙境,原来老师是神仙眷侣。

聂老师拍了好多照片,清水河妮子争渡、郁孤崖玫瑰和天梯、1314阶石阶畔古诗和儿歌长廊、我们和老师在白云庵、挂在槐树上的小黑板和趴在窗户上听课的黑羊……她都放到微信上去了。微信是啥呀?为啥拍照片呢?要留念吗?莫非聂老师还有啥子想法?

上学堂时在清水河畔遇到好多背包客呦,怎么这么多人拿着“长枪短炮”拍个不停?有个“眼镜哥哥”问我天梯小学和玫瑰的事儿,说网上有好多照片。我把天梯小学前前后后说个透亮,我说不想让老师走,不让他们分开,可这里穷,留不住。想象着老师已经离开我们的画面,伢子和妮子们都哭了,“稀里哗啦”把玫瑰都打湿了,娇艳欲滴格外动人。“眼镜哥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抱了抱我,挥挥手走了,像一阵清风。

怎么人这么多呀,大家都来买山里的玫瑰,去白云庵捐款。聂老师眼睛湿湿的,和宁老师两手相扣,对每个买花的人说“谢谢”。

一千三百一十四级台阶是爱情吗?好多年轻的情侣来见证人间奇迹,喃喃说没有白玫瑰红玫瑰,只有人间大爱。台阶旁的古诗儿歌和口诀是一首爱情诗吗?很多学校组织学生来通往天堂石阶上的课堂,学习白云深处的天籁音乐课。

“妈,还不到一年呢,您怎么来了?我会跟您回去的。”原来聂老师和她妈妈有个“春天的约定”,虽然约定内容有些倒春寒,怪不得要凿天梯呢,怪不得要种花,一个是流年的记忆,一个是朵朵绽放的憧憬。传说中的“王母娘娘”来了,我们瞬间围拢过来,紧紧地捏着老师衣角,生怕一松手,老师就会飞走,奶奶说人真的会飞。

“死妮子,说什么呢,山里人好空气好,你小时候就梦想把花种满山头,”聂老师的妈妈扯了我亲了下,“这也是花朵呀。”她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宁老师:“怎么招呼都不打,我走石阶都走累了。”聂老师瞬时脸飞上红晕,扯了扯宁老师说:“快叫妈……”我们用喊山的声音喊:“妈——”

宁老师不用出山了,聂老师种的玫瑰和天梯小学把山外人吸引到山里来了,我们的笑脸也是老师种下的,不过是种在时间里了。像童话里说的一样,老师和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我们虔诚祈福,希望的田野上遍布玫瑰花的红,踏青的歌声嘹亮而悠扬。

清水河畔有人在扯电线杆,沿石阶一路自郁孤崖至白云庵,天梯旁慢慢修起来铁锁链,我们可以点着小桔灯上学喽。听说白云庵小学成为了希望小学,捐款和书籍源源不断送来,让山里人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在白云深处也可以享受最好的教育。

白云庵小学会变成空中花园,那么多玫瑰和我们的笑脸,风中摇曳着两株向日葵,肩并肩手牵手,抬头看青铜色的天空中大雁剪出隶书的“一”字,是一定要幸福的“一”吗?“一二一”我们手牵手走过秋天,看,聂老师脸上的红晕染红了整个郁孤崖的黄昏。

童话都是美好的,这个童话我写成了作文,就是上面你看到的结局,很美好不是吗?可真实情况不是这样的,我还这么小,你总得让我相信点什么吧。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白云庵小学的,聂小倩老师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我升到五年级的时候,聂老师结婚的消息传来,当然不是和宁采臣老师。两年了,学生越来越少,山里人家都搬到镇上去了,去南方打工,记得大爷一个劲儿地握紧宁老师的手老泪纵横:“对不起,宁老师,我也是没办法。”“三十一,二十九,二十一,十五,七……”别误会,我上课时数的不是窗外的羊群,而是班级里大大小小的伢子呢。

当我最后一个离开的时候,回头看看宁采臣老师和山坡上那群滚动的羊群,忽然觉得像一场梦,我们都被梦所吸引了,我忽然很想抱抱宁老师,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跟随雁群一起飞往山外……

多年后,我会长成宁老师还是聂老师?我还愿意回来吗,郁孤崖这一次没有回声荡回来,只有郁孤崖的黄昏苍凉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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