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随

作者:张俊治

我是在中国传统的棍棒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一直以来,我的母亲辛苦地扮演着慈母与严父的双重角色,尴尬地唱完白脸唱红脸。而那个成天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扮演着看客只是在一旁静观我的母亲如何教育不成器的我,不声不响。

十六年来,我渐渐成长,改变了很多,改变了喜好,改变了性格,唯一没有改变的便是那持续了十几年的任务——跟随——父亲走到哪,我便跟随到哪。这是母亲的命令,也是我唯一的执着。

自从我记事以来,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便是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距离总会隔三十公分。不管我多么想去玩,多么想休息,可只要看到父亲一直向前的脚步,我便不会停止。因为我害怕,害怕跟丢了,害怕他不见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回来必定醉了,邻居必定不能安静休息了。所以,为了自己不受皮肉之苦,为了家里邻里能够和睦相处,我只能一路跟随。

于是,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盯着他的身影,生怕这个男人不见了。

于是,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盯着他黑白相间的头发,生怕我的父亲不见了。

尽管这样一路跟随,却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每每遥想儿时,唯一的偶像便是他,他好像是个万能的爸爸,会修电灯、电视、自行车,懂生活中的好多知识,教我做题,给我买吃的。我觉得跟着他是我最幸福的事。那時,他就神一般地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是我不愿醒来的美梦,他宽容我,从不责备我。

然而好景不长,我渐渐长大,父亲却酗酒愈凶,与母亲的争吵也愈发厉害。开始,我还会缩在一旁号啕大哭,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可久而久之,习惯了,麻木了,便不哭不闹了,只待他们停战,我好收拾残局。那时,他就像个鬼一般地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是我无法挣脱的噩梦,他胡言乱语,鬼话连篇,一字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母亲和我的心尖。

我讨厌他满身酒气;讨厌他已醉得站不稳还乱跑,害得我在后面跟着;讨厌他睡觉时时而鼾声如雷,时而不出声息,而我只能提心吊胆地走到他身边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我讨厌他,更讨厌自己一再宽容他,讨厌自己明明已感受到他的残暴却还是一路跟随,讨厌自己舍不得放弃儿时的美梦。

时间在痛苦中飞逝,转眼我也考上了高中,经济负担加重,他便出去打工了。我没想到自己会不小心磕破脑袋,也没想到他会来看我,我心里想的只是我很疼,缝那三针很疼。可我不想让他小瞧我,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他便在前面默默地走,我在后面沉默地跟。我惊奇地发现他原来的黑发多数已变成银丝,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却又实在相隔了十几年。我还在他凌乱的发丝中看到了一条伤疤,便开口询问,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在工地被砸伤,没打麻药缝了十一针,就在我磕破脑袋之前的两个星期。我开始觉得疼,头疼,心也疼,可他却说他一点也不疼。不争气的我还是红了眼眶,泪水一涌而出。然后便听到了一声斥责:哭什么,不管多痛,也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我突然想到,他只哭过两次,一次在爷爷的葬礼上,一次在喝醉时失声痛哭说没有能力没有本事照顾好我。那时,他是多么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不是一场梦。我突然意识到他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鬼神。他肩上担的是一个家庭,他经历的是我无法想象的辛酸苦辣,他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受尽冷眼却无处发泄,只能用酒精麻醉自己。可我不仅冷眼旁观,还怨他恨他这么多年,我是如此的肤浅幼稚,只看到表面而看不到隐藏在背后的故事,他一定能感受到我从前的鄙视,那对遍体鳞伤的他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悔恨的泪再次涌出眼眶。

他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泪有情感的人,是一个骨子里非常要强的人,他看着我成长,教会我坚强,他是我的爸爸,我最亲爱的爸爸。

感谢一路上有你,我愿一路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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