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南柯

作者:马云菱

再一次推开这漆色木门,茶香氤氲,绘彩戏台上正唱着《南柯记》第四十二出——《寻寤》。“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那白衣小生双手交握,启口轻圆,长唱道“尽——”,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宽袖长衫随其旖旎流转,环佩玎珰。和着一旁咿呀相递的排笛三弦声,他含情的双眸依手而转,再是一摊臂一颔首,步子跹跹向前,左手敛袖背于身后,“情”字委婉起伏,绵绵若存,收音纯细。一折《寻寤》酣畅淋漓,锣鼓歇,我不由唏嘘不已。

绕过戏台,我往后台走去。掀开门帘,松灯旁,钗光鬓影,水袖翩然,是熟悉不过的演员与依旧的行当。我随手执起一柄红梅折扇,刚一触到那温润的扇骨,我的手便不自觉地翻花抖腕。班主噙着笑意走来,藏青唐装的衣角已微微泛白。“囡啊,好久不来了呀。赶巧儿,今儿唱的是你喜欢的《南柯记》。”我应声道:“是呀,真巧。”侧首瞥见提笔描眉的正旦与仔细整钿的五旦,便问道:“班主爷爷,怎么好些年了,还是这些个演员,不见有新人来?”

他长叹一声,道:“虽说昆曲自2001年被列为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又兴起过一段时间。可你说,现在谁还有心思来学这个?”他带我撩起门帘,探头又说,“这来看戏的,不过是一些老戏迷。偶有些带着娃娃来的年轻人,也不过是前来旅游图个新鲜的。”

人间君臣眷属,与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看着台上演员婀娜曼妙的身段,我有些怔然。环顾四围,木椅、清茶、檀香……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可总觉得有何处又大相径庭。蓦地,醒耳的朗笑打破了原本悠悠的行腔。我抬眼,只见淳于棼已寂然甩袖,袖间暖香凄迷。在渐起的堂鼓齐钹声中,他双手合什,度脱众蚁升天,立地成佛,唱起了尾声念白:“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我起身离座,大步迈出这古意云楼。待热闹远去,我才驻足回望那镂金错彩的四角飞檐。晃晃悠悠的日光笼着云楼,那斑驳的雕梁画栋重重叠叠地隐没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中。南柯梦,梦南柯,最后戏罢,万象皆空。处于台下的我,总会觉得仿佛这戏才是南柯。然而这次,我怎么也感受不到那戏中丝丝缕缕的禅意。是因为那扶手落了灰的木椅不似从前锃亮吗?还是那已见无力的唱腔?我摇了摇头。

昆曲美,却很不易学。且不说那复杂的“抑扬顿挫啜叠擞嚯”,单讲梳发时勒头之苦,便令人望而却步。昆曲演员之苦犹如一座冰山,隐藏的部分其实更为巨大。正是在这般磨砺下,演员的心才如此沉静,即使锣鼓喧天,那柔似无骨的音总能辟出一方静来。

中华五千年兴衰,昆曲早已退出了受人瞩目的舞台。无论是缠绵悱恻的爱情还是意味深长的警世,那“功深熔琢,气无烟火”的唱腔在时光洪流中都成为了细微的呢喃——就似那萦绕耳畔的“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与此同时,和昆曲一起被遗忘的,还有那种曾经属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一种精神世界的满足与安宁。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编辑:关晓星)

作者結合一次观戏经历,充分展示传统艺术的独特风姿,由衷赞美昆曲艺人的付出与坚守,感慨“昆曲早已在现代的喧嚣中退出了受人瞩目的舞台”,并由此生发出“和昆曲一起被遗忘的,似乎还有那种曾经属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一种精神世界的满足与安宁”的喟叹,可谓其情也深深,其意也切切。文章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启示:倘若你熟悉某门艺术甚至有亲身体验,那就大胆地让它为文题语境提供“最佳服务”吧。要知道,“以我观题,题皆著我之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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