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实有心应不死

作者:蒋处宁

那是一个秋天,我出生的季节。回到老家,奶奶为我煮了长寿面,而爷爷捧出了一只青瓷花盆给我。通透的青绿沉淀了漫长光阴般沉稳庄重。上面种了几支荷,荷花刚过花期,两色青绿就这样自在相守,连风也不曾惊扰它们。

我捧它回家,置于窗下。荷花细长雪白的须根悄然生长,谁也不曾知觉,阳光好时偶然被我瞥见,光溶于水中,被瓷温柔地盛满,青色在光下竟如湖水有流动之意。我伸手抚过盆上的几个字:“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那时我还不懂瓷,我只觉得美。而瓷,是我生命中对美的最初印象。

爷爷是瓷匠,幼时我常在瓷窑玩耍,看他干活。拉胚时爷爷粗糙精瘦且青筋暴起的双手就如同游鱼般灵动迅捷,底盘快速转着,一手成环状抚平外壁,另一手攥成拳伸进内壁,一圈圈旋转中泥坯有了骨骼,有了细长的颈和小巧的口,像一个生命,在母腹里孕育出了雏形。我嚷着要爷爷让我试试,他便把我抱到座位下,看我从一本正经地拉坯变成捏泥人玩儿。

烧窑的地方我向来避之不及,不大的孔洞里透出火光,远远站着已闷热难当。形状不一的瓷器被火镀上一层红色,热气扭曲了空气,我站在回忆里,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若是真实,怎样解释这样清冷的瓷,竟由这般高温淬炼而来?

从回憶中醒来,又是冬天了,纷纷扬扬的雪被风吹斜,飘过窗前。爷爷去世也是在冬天,门前的樟树没有落叶,在行人头上织成宽厚深沉的荫蔽。吃年夜饭时,爷爷试探着提出要教我做瓷,我以为是玩笑,没有搭理,爸爸也说:“小女孩,这粗活怎么干得了。”爷爷便不再说了,哪里想到,几天后爷爷突然毫无预兆地摔倒在门前石阶上,爆竹声依旧在响,门口对联却贴上了白纸。

我低头看那盆花儿,叶子早已枯萎了,蜷缩成一团,只剩残梗挺立。我捧起它想换水,却没拿稳,瓷摔在地上,碎了。我跪在地上捡拾,锋利的棱划过掌心,微微作疼。

最后一次送别时,爷爷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想他是想说什么,直到今日我才懂得,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了。爷爷已离去,瓷也成了碎片。对曾长久温暖过我的爱和生命懵懂时惊鸿般乍现的美,我都无力回报。

春来,山林酝酿着第一声蝉鸣,荷花在别的盆里也舒展开了叶子,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历历可见。我在爷爷坟头上摆上几炷香,拜了几拜。奶奶在外头招待客人,我溜到里间,柜子很久没被拉开了,吱嘎一响。我挑拣了工具,是记忆里爷爷锔瓷用过的。

我把碎片带回来,找出边缘吻合的拼在一起,摁紧了。竟如未破似的,只留一道细细的裂痕,用绳子扎牢了,沿裂痕做上几个记号。打孔,锔钉,整平,抛光,补漏,这么多年,每一个步骤,我竟都记得。

平整如新的瓷面,几道细纹如山路蜿蜒,小巧的锔钉是悠长山歌中忽而夹杂的牧童村笛,将我带回小时候,呆呆坐在爷爷旁边,看他锔瓷的岁月。

夏夜,余热尚未褪尽,而蝉鸣已经奏响。我在窗前写文,捕捉着偶尔随风而来的丝丝凉意。手边纯白的荷花齐齐来了,露出嫩黄新鲜的蕊,像粗心的我遗落在小时候的五行诗,保留着纯粹天真的美丽。我想,溯流而上,时间的上游爷爷定在敲着烟斗,冲我回首微笑。

其实不必惋惜,爱与美从不曾逝去,也不求回报。记得,是我能做的最大的报答。只要我记得,它们就一直停留在记忆里,不曾离去。

仿佛当年,站在绵延不息的窑火外,热浪扑面而来。我看着随风摇曳的花瓣,知道它会年复一年地盛开,而我,会努力记住变换的季节里它的模样,这是我对它长久陪伴的所能做的唯一回报。

此刻我和城市一起被罩在了月色里,瓷盆另一面的几行字泛着温柔的光:

“莲实有心应不死……千春犹待发华滋。”那是亘古不变的美丽。

(指导教师:王芹)

评点:王莹

此文遣词造句典雅考究,将青瓷花盆中的荷花作为抒情的媒介,回忆了“我”与青瓷的不解之缘,爷爷对制瓷手艺的执着,进而表现自己对爷爷的怀念以及对传统手艺的痴迷和传承。作者在写作时,时空、地点不断切换,辅以细腻入微的情感描写,这拓宽了文本的时空广度与深度,使要表达的情感具备了穿透时光而亘古常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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