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擎举着日月

作者:葛水平

兴奋于肉质的耳朵能听到大地的声音,是大山中潜行着生长的声音。坐在大山之巅,那声音如古琴音律,云程万里,天际飞鸣。

仿佛神明的作品横空出世,美,获得一种参照,一种砥砺,令想象之花灼灼盛开!

是的,想象:周遭的美一定是雄奇的,像叠藏在文典史籍里的风光,比如山,因了历史墨迹的浸润或者风物日日熏染而伟岸,而魄麗,而多姿。比如水,在时光波折动移的山石流径之间,或萃两涧之秀,一泄千里,或潺潺汩汩玲珑如弦。让步入者有种本真的崇慕,一块石,风雨阳光都经过了,还是石,朴拙在一脉青峰下;人在之中仰头举目,天成一线豁豁溜溜,人在其中露出自卑之相,以外的世界就是美了。

我看到水的流风回雪,迷离如云,淋漓如薰,飘逸、飞扬、展闪。在山巅我自在,是与血和肉无关的自在。就像物理学中的“场”一样,有一股烟云凉凉的意绪,我知那风不是来自于那苍褐色的山高处,是从遥远的上古吹来,是翻动书卷一样翻动山谷的暮春之风。

峡谷擎举着日月。

日月无私照。

想起了峡谷中的“羊肠坂”,一条古道,被岁月风蚀了的路基和被阳光老化了的栈道,人类历史从遥远处走来,像一群蚂蚁穿行于大山纵横密布的峡谷,只为置身其中,只为生存。路成为希望忠实的依靠。

历史上,由于气候环境的变化,羊肠坂曾经是太行山上党与中原、河北平原通商的主要通道。既使农牧业发展和手工业发展得以扩展,又在冥冥之中,点燃了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不可逆转的引捻。铁青色的山脉像一只肌肉虬结的巨臂深深地把它抱在怀中,没有任何装饰,太阳和月亮给它渲染上了苍凉雄浑悲壮的色彩,一条攀越太行山的古道,唯留一首《苦寒行》宣说着世事沧桑人生短暂。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曹操。如果没有《苦寒行》一诗,羊肠坂就可能埋没在历史厚厚的土层下。翻开中国戏剧脸谱,曹操每一个时期出现,都是自命不凡、奸诈、阴险。舞台上太多的白油彩,使汉语的表达范围停留在了一个几乎不可更改的地方:奸雄。

曹操北上太行,这与他扩拓自己的疆土不无关系。尽可以想象,天低云暗,大雪下得正紧,悬崖绝壁之上,长长的马队驮着悲壮的曹兵一步一步朝着北方走来。“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在中国历史上所有忙于整理自家江山的帝王,小儿曹阿满可算是一个特例。他是一位强权政治又不无生活热情的统治者,他不是那种试图增加密度,以相对延长生命的消极对抗而及时行乐的人,他首先认识到的是物质生命的有限与精神之流的不朽。

曹操的文学及为人,不因不懂而蔑视,也不因半懂而嫉妒,更不因太懂而多疑,所以,他的“区宇”之内,“俊才云蒸”。我们从《苦寒行》中可以知道他为太行山中生活的人民深感痛苦:社会崩溃、生灵涂炭,以及他自己作为该时代的“独特分子”所体味到的种种艰辛。

谭元春评曹操《苦寒行》说:“声响中亦有热肠。”《古诗归》吴淇评《苦寒行》说:“从来真英雄,虽极刻薄,亦定有几分吉凶与民同患意……视魏武此作,何等深,何等真。所以当时豪杰乐为之用,乐为之死。今人但指魏武杀孔融、杨修辈,以为惨刻极矣,不知其有厚道在。”这“厚道”,既真且深,“以仁人罡臣自负”的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责任。

古道热肠,一首曹孟德的《苦寒行》,于千年之后的旅行者,又怎能读懂和理解前人跋涉于峡谷之间的独特书写和情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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