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关雎》:听万籁之和鸣

作者:王佑军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在你捧读吟诵这首美妙的诗歌的时候,你的思绪跑到哪里去了?是的,你的眼前是一湾河州,洲上芳草萋萋,雎鸠和鸣,藻荇漂荡,少女站在清浅的河水中,忘情地采摘荇菜,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远远地看着,对这个女子心生爱慕,继而追求,最后结为永好。是的,这是一首描写爱情的诗,其中运用比兴手法和重章叠唱,使诗歌充满了画面美和音韵美。

这真的只是一首歌咏爱情的诗歌吗?那么我且问你:何谓“雎鸠和鸣”,你在诗中看得出来吗?和鸣就是一唱一和,可是,在画面中,我们只见到了男子对女子的“求之”“思服”“友之”“乐之”,那个女子却只是不停地采着荇菜;第二个问题:何谓“淑女”,你在诗中看得出来吗?有人说,从她不停地采摘荇菜可以看出她的勤劳品质。一个勤劳的女子就称得上“淑女”吗?有人说,从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流之”“采之”“芼之”可以看出她灵巧窈窕的身姿,很美!一个灵巧貌美的女子就称得上“淑女”吗?

我们不妨来考证一下。查《现代汉语词典》,写着:“淑女,贤良美好的女子。”等于没说。查《毛诗传》:“淑,善;逑,匹也。”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不止于外在的“美好”,一定关乎品德与心性。为了印证这个说法,我们再查“窈窕”,课本上采用《现代汉语词典》的说法:“窈窕,文静而美好的样子。”这样笼统的解释很不好理解,而且更多指向了外在形象的美好。许慎《说文解字》云:“窈,深远也;窕,深肆极也。”应该是内蕴深厚的意指。马瑞辰《通释》云:“美心为窈,美状为窕。”可见,“窈窕淑女”指外表与内心都很美的姑娘。因此,“淑女”一定包含着内在德性端淑温良的含义。可是,我们从诗中却看不到这样的品性。看不到,不见得诗中就没有,只是我们没有读懂,没有发现而已。“诗三百”以《关雎》为第一首,一定有着更为深邃的内涵。

那就从诗中描写“淑女”的地方着手吧。诗中直接描写女子的就是三个动作:“流之”“采之”“芼之”,这三个动作如果笼统地理解为采摘,就错过了细读文本,发现深意的机会。“流”课本注解为“捞取”,“采”很好理解,就是采摘、摘取,“芼”课本注解为“挑选”。你看这三个动词:捞取——采摘——挑选,具有一定的连贯性,这是一个采摘荇菜的完整的过程。她先是大把大把地从水里捞上来,然后把叶子摘取下来,再把好的荇菜挑选出来。这难道仅仅是描写淑女采摘荇菜的行为吗?你不觉得这一连串的采摘挑选多么像一个择偶挑婿的过程啊!她先是广泛接触,再是细心摘取,最后择优带回。联系《诗经》惯常采用的比兴手法,女子采摘荇菜的过程就是暗比挑选男子的过程。这个理解还可以从诗中“参差”这个词得到佐证,“参差”就是高低不齐的意思,其实荇菜的特点很多,比如叶片小巧圆润,嫩绿鲜亮,漂浮灵动,开小黄花,但作品却偏偏选取参差不齐来修饰荇菜,只能说,这个特点就是为“比兴”准备的——那么多男子中,可不就是在气质长相、德行才艺上参差不齐吗,那不得细细地挑选啊。

为什么要进行这一番考证呢?明确了采摘荇菜就是在暗比择婿有什么意义呢?因为这一过程可以看出该女子对待择偶的态度。你看,诗行的右侧写了男子追求女子的三个动词“求之”“友之”“乐之”,反映出男子对待爱情的态度是执着的、友善的、热烈的、负责任的;诗行的左侧用暗喻的手法写“流之”“采之”“芼之”,反映出女子选择伴侣是慎重的、理性的、高雅的。这个高雅从哪里看出?从男子追求女子的方式变化可以看出,男子起先是直接追求,求之不得,于是用高超的才艺去吸引她,用高雅的志趣去打动她,男子追求方式的变化像一面镜子一样映照出女子的生活志趣和品德修为。这不就是男呼女应、雎鸠和鸣吗!说到这里,我们也就读懂了《关雎》的意旨,就是要以诗歌的方式告诉青年男女对待感情和婚姻的态度,就是要给千千万万的男男女女立下一个“君子”与“淑女”的标准。

这个解读里边唯一感到不顺畅的就是“流之”。“流”课本注解为“捞取”,我们想象一下,这个女子看到那么多荇菜,于是大把大把地从河水中捞上来,这个描写从形象上不雅,从暗喻的角度来说,女子看到那么多的男人,先大規模地“入围”,再一个个考查筛选,这似乎也不太像淑女之所为。

这就需要我们更深入地探究一下。“流”课本注解为“捞取”,其依据应该是《毛诗传》将“流”训为“求”,进而引申出“捞取”的意思,我认为这个训诂比较牵强。“流”训为“求”并没有确切的依据,“流”作“求”解,也不具诗意的美感,反倒觉得迂腐生涩,而且,这一句的后面一句就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两个“求”放在如此接近的地方,在古典诗词中叫“犯重”,这在古代经典是不可能的。“流”在此处当取其本义,就是顺水流动的意思;“采”的本义就是摘取;至于“芼”,旧注一般训为“择”,没有脱离采摘的意思,如果三个动词都从采摘的字面去理解,那这三个词就是简单重复,诗的意蕴也极为平面。朱熹《诗集传》注“芼”为“熟而荐之”,我觉得这个说法好。在我们荆州,早餐做米粉,都要把米粉放到一个上宽下尖的小竹篓子里,然后提着竹篓在滚烫的水里一提一放,估摸着烫熟了,才提起竹篓把米粉倒到碗里去,这个过程,我们叫mào一下,功能就是洗掉米粉表面油腻杂质,烫熟食用。后来到川陕一带看到当地有叫“冒菜”的美食,就是把菜用一个竹勺装好,放在锅里一提一放地烫熟,然后盛到碗里,这里的冒菜应当就是芼菜的讹变。在北京一带的方言里,也经常听到说“师傅,请帮忙多芼一会儿”的说法。这样看来,“芼”作为漂洗烫熟的意思在多地的方言中是有留存的。如此,诗中荇菜从“流”到“采”,从“采”到“芼”,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了。你看,这个美丽的姑娘站在清浅的河水中,她看着从流漂荡的荇菜,并不急于下手,她左右顾盼,从容自如,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眉宇间洋溢着少女的聪灵和青春的活力,突然她看到一棵荇菜,它看上去是那样的嫩绿鲜活,那样的飘逸潇洒,那样的灵秀自然,那正是她想要的,她连忙采摘回来,然后放到滚烫的开水中提放漂洗,烫熟了准备食用。这才是一个有层次、有节奏、有生活的完整的过程啊。如果回到诗句中去推敲,诗的最后一句“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可以看出,那边的男子追求女子都已经击鼓鸣钟,迎娶新娘了,这边的女子挑选男子当然也应该是洗净烫熟,准备食用了。男呼女应,婚恋的双方应该对称才行嘛。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熟而荐之”是煮熟了供奉给祖先的意思。这个也说得通,那边“钟鼓乐之”是婚庆之乐起,这边“左右芼之”是祭拜之礼成。这样看来,这三个句子也不能简单地理解成重章叠唱,而是一个层层推进的完整的婚恋过程。

那为什么写男子追求女子是直接描写,写女子挑选男子却要用如此隐晦的“暗喻”呢?其实,这样的写法正好合乎男女的身份、婚恋的习俗。在婚恋嫁娶这件事上,男方总是直接一些,女方总是含蓄一些;男方总是高调一些,女方总是低调一些。而且,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写法一实一虚,虚实相生;一刚一柔,刚柔相济;一明一暗,明暗相衬;一阴一阳,阴阳相生;一直一曲,殊途同归;起兴比譬,情景交融。简直是“文学与伦理之凝合一致”,诗教与礼教之完美呈现。

这样一个过程完整、结构对称、手法精妙的诗作就是为了讲述一个爱情故事吗?当然不是!《诗经》是周代礼乐文明制度的产物。古人云:“礼所以经国家,定社稷,利人民;乐所以移风易俗,荡人之邪,存人之正。”礼指的是人的行为准则、道德规范、尊卑秩序,目的是定规矩,以促進社会和谐;乐指的是富于音乐与文学的美感,乐的目的就是合节律,以便于风行传唱。二者结合才能达到“风天下”的目的。《关雎》实际上写了一个合乎礼乐规范的爱情故事。《诗经》是孔子选编的教材,凡三百零五篇,《关雎》是第一篇。我想,居于全书之首的诗一定是最为典范的、最有代表性的、最能体现编者意图的诗了。《论语》中多次提到《诗》(即《诗经》),但做出具体评价的作品,唯《关雎》一篇,谓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我想,《关雎》写“求而得之”的欢乐却不过分,写“求之不得”的哀怨而不伤于风化,不损于修德,倡导的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有节制的情感表达,其君子之风和淑女之范是中庸之德的典范,是体现和合哲学最理想的经典。在《关雎》中,你听到了雎鸠和鸣、男女唱和,听到了琴瑟之音、钟鼓之乐,你看到了自然与情爱的完美融合,你感到了礼仪与诗意的律动共振,你学到了内蕴与外在的和谐统一。《关雎》是不朽的经典,是万籁之和声!

细读《关雎》,究竟可以给我们写作文带来什么样的启示呢?第一,诗中描写的自然是人所需要的自然。文学作品中的环境描写从来都不是与人无关的自然,而是经过审美筛选的自然,是合乎人的内在情感需求,合乎作品主题表达需求的自然,诗中的自然环境既为人物出场提供了和谐共生的背景,还具有隐喻的价值,诗中以景喻情,以物喻人,以事喻理,万物融融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是环境描写的至高境界;第二,诗中描写的人物行为有层次清晰的过程。诗中无论是写男子追求女子还是写女子挑选男子,都有明晰的发展过程,在写男子追求女子的过程中甚至还细细描摹了“求之不得”的心理状态!中学生作文,最难得的是能够悟到叙事要讲次序,有细节。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是说,学《诗》可以培养想象力,提高观察力,锻炼人的社交能力,习得得体的语言表达方法。运用这些能力,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效命君王,还能够了解许多自然知识。学诗,就是要多读会悟。“悟道”其实就是文本与内心的和鸣了。读到什么,悟到了什么,把它运用到写作中去,这就是读与写的和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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