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鬼都不过路的荒野里,我妈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
锁倒是又大又沉,锃光四射,挂锁的门扣却是拧在门框上的一截旧铁丝。
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吩咐道:“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然后绝尘而去。
被关了禁闭的赛虎把狗嘴挤出门缝,冲她的背影愤怒大叫;丑丑兴奋莫名,追着摩托车扑扑跳跳、哼哼叽叽,在后面足足跑了一千米,才被我妈骂回去。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门口的水渠只在灌溉期来几天水,平时用水只能去几千米外的排碱渠取。那么远的路,幸好有摩托车这个好东西。
她每天早上骑车去打一次水,每次载两只20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啊?好贵的水。”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
可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可总比没水好。
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如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水渠通水那几天跟过年似的。不仅喂饱了葵花地,还洗掉了所有衣服,就连狗也洗了。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锅小锅都储满了水。幸亏我家家什多,省了好多汽油钱。
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全都变成了“新鸭子”。放眼望去,天上有白云,地上有鸭子,天地间就数这两样最锃亮。
鸡最爱草地,整天乐此不疲,一只只信步其间。我猜如果将草丛的世界全部展开,可能不亚于整个宇宙。鸡如此痴迷,这儿瞅瞅,那儿啄啄。有时突然歪着脑袋想半天,再单脚撑地,呆若木鸡,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天苍野茫,风吹草低见芦花鸡。两只狗默默无言并卧渠边。鸭子没完没了地啄洗羽毛。荒野中窄窄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给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面对这一切,唯有兔子无动于衷。每天瓜分完当天的口粮,它们就一个个尾随我妈进了葵花地,太阳下山还不回家,显得比我妈还忙。我妈说:“兔子,快看!水来了!”人家耳朵都不侧转一下。
水从上游来——上游有个水库。说是水库,其实只能算是一个较大的蓄水池,位于荒野东面2千米处,一侧筑了一道拦坝,修了闸门,简陋极了。可是对长时间走过空无一物的大地的人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奇遇!
我曾去过那里。走啊走,突然就迎面撞见它。那么多水静止在前方,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不见飞鸟,不生植物,和荒野一样空旷。仅仅是水,一大滩明晃晃的水,镜子一样平平摊开在大地上,倒映着整片天空,又像是天空下的一潭深渊。
这一大滩水灌溉了下游数万亩作物,使亿万生命得以存活。可从这番情景看,又像是它并不在意何为葵花,也从没理会过赛虎、丑丑、鸭子与鸡们的欢乐。它完整无缺,永不改变。与其说此地孤寂,不如说我们和我们的葵花地多么尴尬。我们从不曾真正触动过这个世界的内核。
水库另一边有一座白房子。湖水是世界的尽头,那里便是世界的对面。住在那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有好几次我想过去看看,但每次绕着水岸走了很久很久,也无法抵达。
后来我离开了。我常常会梦到那片荒野中的大水,梦到南方来的白鸟久久盘旋于水面,梦到湖心芦苇静立,却没有一次梦到生活在白房子里的人。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葵花地金光灿烂、无边喧哗,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却没有一次惊醒过他的故乡。
对 比
锃光四射的锁和旧铁丝门扣形成鲜明对比,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效果。
反 问
加强语气,说明排碱渠的水质不好,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和说服力。
关 联 词
递进,加深程度,进一步表明水渠通水后的欢乐,从侧面说明水的珍贵。
描 述
生动形象地描写了鸡的生活状态,使文章更生动。
比 喻
使水更加生动、形象、具体,引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给人以鲜明、深刻的印象,使文章更有感染力。
排 比
反复强调梦中的情景,节奏和谐,增强了文章的表达效果。
名师点评
本文表现了妈妈的坚韧和辛劳,对生活在向日葵地里的两只狗、鸭子、鸡和兔子等动物的描述生动诙谐,活灵活现,画面感极强。
作家简介
李娟,1979年7月21日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籍贯四川省乐至县,中国当代作家。1999年,李娟开始写作,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报纸开设专栏;2003年1月,出版首部散文集《九篇雪》;2010年6月,出版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2011年,获得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非虚构奖”;2012年,相继出版长篇散文《冬牧场》与《羊道》系列散文;2017年,出版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后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