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爸爸

一到中午,时间仿佛就静止了。夏日的阳光毒辣,室外的树木都无精打采的,人们恨不得躲在树荫下不出来。

没有一丝风,树叶纹丝不动,只有夏蝉躲在树叶底下发出聒噪的声响。许久没下雨,路面上尘土飞扬。

这样的天气,爸爸也要在烈日下工作。每次从学校干完活儿回来,爸爸都会念叨着头痛、眼睛痛。即使整夜敷着冰块,爸爸眼睛的状况也没有好转,有时候会难受得整晚睡不好。但即便眼睛红肿充血,爸爸也不会停下工作。

做完那些活儿,能赚到一大笔钱——这是爸爸坚持下来的动力。爸爸消瘦了许多,越发显得弱小可怜。

爸爸去学校操场修理运动设施的时候,灿宇会留下来看店。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一旁看书,偶尔会做一些给轮胎打气的活儿,甚至还试着补过几次胎。

一开始,对于前来修车却扑了个空的孩子,灿宇也只能好言相劝,让他们下次再来。后来见爸爸做了几次,灿宇摸到了一些门路,对于修理自行车的事,也能上手了。

趁爸爸不在偷偷接了几次修理的活儿后,灿宇已经能够应付上门来修车的客人了。

放暑假了,班上的同学都去旅行了。平山也三番五次约灿宇去游泳,但一想到每天带着满身疲惫回来的父母,灿宇就不能心安理得地去玩耍。

灿宇打算回家给爸爸拿一些凉水,等他回来好喝。正要动身,英珠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不好了,哥哥!妈妈……”

“妈妈怎么了?”

英珠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急得直跺脚。

“快点回家!妈妈她……回来……就倒在院子里了,我喊她,她也不动!”

“什么?”

灿宇听罢,拔腿就要往外冲,英珠拉住了他的胳膊。

“哥,要买药吧?!”

“你知道要买什么药吗?”

英珠哭着摇摇头。灿宇拉开抽屉,随手抓起一把零钱塞到英珠手里:“快去药房,告诉他们你看到的妈妈的情况。”

灿宇失了神地一路往家跑。“妈妈,妈妈”,他在心里喊。

一进门,灿宇就看见了倒在井旁边的妈妈。“妈妈!”灿宇一把推开盖在妈妈脸上的伞,伞下笼罩着一股热气。

“妈妈,快醒醒!”灿宇用凉水将毛巾打湿,给妈妈擦脸,又给妈妈扇风,捏身子。妈妈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无论灿宇怎么呼喊,也没有反应。

英珠跑回来了,灿宇和她一起把妈妈抬到屋里。

“药买来了吗?”

“嗯,药房大叔给了一些药,说妈妈可能是累着了,等她醒来让她吃。大叔还说,他一会儿就过来。”

“就只是累着了吗?”灿宇不相信,劳累也会让妈妈这番模样吗?灿宇和英珠不停地用冷毛巾给妈妈擦脸。妈妈的嘴唇微微翕动,渐渐恢复了神志。

“妈妈?你很难受吗?”英珠趴在妈妈的胸口,失声痛哭。伴着英珠的哭声,泪水从妈妈的眼角滑落。

药房大叔——恩雅的爸爸,走了进来。

“孩子们,妈妈醒过来了吗?让我看看。”恩雅爸爸摸了摸妈妈的额头,又给妈妈把了脉。“别动,先躺着休息一会儿!”妈妈想起身,被恩雅爸爸制止了,“我也不是医生,只能稍微帮您看一下,可能是过度劳累,加上中暑。差点儿就出大事了!”

“谢谢您,还劳烦您跑一趟。”

“都是邻居,不用客气。我建议还是去趟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恩雅爸爸叹着气,走出了大门。

灿宇送了出去,他看见恩雅爸爸的背影——他后脑的头发已经半白了。

灿宇在他的身后行了个礼:“叔叔,谢谢您!”

“不用谢,你们也受苦了。”再三嘱咐灿宇一定要让妈妈去医院后,恩雅爸爸离开了。

这时,灿宇看见爸爸正从农协仓库的拐角处急匆匆地跑来。灿宇这才想起,店门还没有关。

爸爸一脸焦急,被晒得黑里透红的脸上汗如雨下,眼里的血丝愈加明显。“店门还开着……”

“我关上了。”爸爸应了一声,就去了里屋。

看见躺下的妈妈,爸爸不分青红皂白就发了脾气。“跟你说了几次,生意不好,就待在家里!能不能听懂?!钱是随便赚的吗?没有发财的命,那么拼命干什么?你要再出去,我也什么都不管了!”

爸爸气冲冲地出了门,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点了一支烟。

“对着生病的妈妈发脾气,这算什么?妈妈又做错了什么?”灿宇无法理解爸爸的行为,打心底里埋怨起他来。妈妈病倒了,要吃药,要好好休息。妈妈太不容易了,就算是爸爸,也不能这样对妈妈发火。

妈妈一句辩解的话也没说。爸爸在老家丢了地,是因为自己的哥哥。是不是因为这个,妈妈心里一直都很内疚呢?

太阳开始落山,暑气渐渐散去。灿宇看着红色缎带似的晚霞慢慢消失在山的另一头,对爸爸的怨气也渐渐消散了。

这时,恩雅悄无声息地来了。“您好,爸爸让我来送东西。”恩雅站在大门旁,没有进来。

“我爸爸还说,吃了这个药,阿姨的精神会好一些的。”

“谢谢你,药是多少钱?”

“我爸爸没说。”虽然恩雅这么说,爸爸还是拿出钱给了灿宇。灿宇从恩雅手中接过药,不知怎的,嘴巴像是被粘住了,“谢谢”两字怎么都说不出口。恩雅也只是低着头,向爸爸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也许是妈妈生病的缘故,爸爸一直辗转反侧。

灿宇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被里屋的动静吵醒。一晚上,他都心烦意乱。灿宇躺在铺上,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黝黝的屋顶,像是暗夜里的猫。

“我能做点什么呢?要是能有海伊哥哥那么大就好了,我快点长大的话……”迷迷糊糊到凌晨,灿宇才稍微眯了一会儿,睡梦中隐约听见厨房锅碗瓢盆的声响和妈妈穿鞋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妈妈已经起身,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做早饭。

“妈妈,你没事了吗?”

“没事了。”

“你今天得去医院。”

“说了没事,去什么医院啊,不用担心。”

“爸爸知道又该发脾气了。”

“他是心里着急才那样的。”

灿宇还想说什么,妈妈一脸严肃地转过身:“灿宇,妈妈怎么样都不会丢下你们的,知道吗?”灿宇只好沉默。

妈妈又在凌晨时分去了市场。灿宇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从灰色变成浅白,最后彻底地亮起来。

英珠的向日葵长出来了,开出了盘子一样的花朵。巴掌大的土地上开出的向日葵,根深扎在土里,茎秆生得又直又长,花只开一朵。当初种下种子的时候,英珠说要看看它是不是会跟着太阳转,英珠看见了吗?

爸爸起来了,脸色苍白。大概是知道妈妈又去了集市上,他什么都没问,默默地吃完早饭,就去学校干活了。尽管面上看不出异样,可灿宇忧郁的情绪在内里翻滚。

灿宇早早来到店里,干起了活。他先是扫干净地,接着整理好待修理的自行车,把要补的轮胎也在一旁放好。一早上,灿宇补好了三个轮胎,心情稍微好了些。

平山来了,他刚从海边旅游回来,浑身晒得黢黑。

“一点儿都不好玩,光受累了。”平山向灿宇抱怨,灿宇听了只是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你真是个天才啊!”看着灿宇熟练地补胎,平山惊讶地张大嘴说,“你爸爸教你的吗?”

“不是,爸爸忙着干学校里的活儿,我得帮着做这些。”

“学校的事还没结束吗?”

“应该快了吧,就这两天了。”灿宇盼望学校的事能早点结束,这样爸爸就能好好歇上一阵子了。虽然干不了焊接,但采购零件、组装车子这些活儿,还有打气、补胎这些,灿宇也能做得有模有样。但是天不遂人愿。

平山走后,又有客人来补胎。想着爸爸随时都会回来,灿宇加快了手脚。灿宇给补好的轮胎打完气,站起来伸展胳膊,放松已经酸痛的后背。

他猛然发现,爸爸推着车,就在自己身后。

爸爸像钉子一样直直地站着,灿宇的心忽地一沉。爸爸脸上乌云密布。是什么时候起,爸爸就在那里看着了呢?灿宇低着头,从客人手里接过补胎的钱。虽然能感到爸爸的怒气,但是灿宇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

客人一走,爸爸就喘着粗气走上前:“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的?”

“……”

“不回答是吗?这是什么好事吗?你就要学?”爸爸紧握着拳头,浑身颤抖,“你以后就干这个吗?谁教你的?”

“这有什么不好?”

“你还顶嘴!”爸爸扇了灿宇一巴掌。爸爸的手掌浑厚有力,灿宇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灿宇紧咬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你妈妈累得晕倒,就是为了看你以后干这个?”

“不管干什么,能赚钱不就行了吗?赚了钱,妈妈就不用受苦!”灿宇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话音刚落,爸爸又打了灿宇一个耳光:“光有钱就行了吗?小小年纪就掉钱眼儿里了?不管做什么,只要能赚钱就行了?这么惦记钱,以后要去当小偷吗?”

“我只是想帮忙做一些我能做的事,让你和我们都不那么辛苦,我做错什么了?”

“你……”爸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灿宇跑出了店,眼泪再也止不住,脸上的痛愈发明显。现在的他,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灿宇不停歇地跑着,一直跑到围堰上。他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口一阵钝痛。

灿宇走到堤坝下,躺在软乎乎的草坪上,本以为自己能哭出来,但随着呼吸变得平缓,他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最后,他只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我不怪爸爸。”灿宇在心里对自己说。明明比谁都辛苦,家里的状况却没有丝毫改善,爸爸一直为此担忧发愁。灿宇暗暗发誓:“我长大后一定不会让家人因为穷而受苦。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过得像我这样。”脑海中已经天翻地覆,现实却一如既往。

灿宇从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世界没有任何的改变。回到家里,爸爸没有多看灿宇一眼。吃饭的时候,灿宇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爸爸。虽然他想对爸爸承认错误,但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学校的事大概已经结束了。父亲拿出了他满是破洞的工作服,早早上床休息了。直到里屋的灯熄灭,灿宇仍然站在屋外,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和爸爸说话。想起爸爸生气时的目光,灿宇就心有余悸。“明天一定要去向爸爸认错!”灿宇这么想着,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但第二天,爸爸一早就走了。他穿着灿宇擦好的皮鞋,推开院门,离开了家。

“爸爸……”灿宇连鞋子都没穿,跑出屋子。

屋外,只有青色的石子路静静地伸向远方。和以前一样,爸爸又在黎明时分离开了,什么也没有带走,在学校赚的钱分文未动地留给了家里。

“说是爸爸能干,有熟人给他介绍了个在工地上的活儿。所以这段时间,你爸爸一直在赶学校的事。别看了,快进屋。”妈妈在屋里喊着灿宇。

灿宇的心里好像多了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