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极大陆,我半仰头,极目眺望,远方连绵的冰山,给人无以言说的震慑感。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下,南极冰山,已修炼成自然界中最纯净的固体,浩瀚巍峨,昂然高耸,无际无涯。它统一单调,除了令人窒息的惨白色,没有一丝色彩装点其上。屹立在寻常人等所有想象之外的地球极点,严酷壮烈。它烈焰般喷射着拒人千万里的森冷,凌驾于我们卑微的灵魂之上。
这时同行的专家让大家谁都不要说话,闭上眼睛,静静地,静静地,倾听南极的声音。
在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方,你都会听到一些响动。比如人声车鸣,不明来历的噪声什么的。这里,绝对没有任何声音。有风的日子,风声除外。此刻,风也静歇。
先是听到了呼吸声,自己的,别人的。然后听到了心跳声,自己的。在熟悉了这两种属于人类的声音并把它们暂且放下后,终于听到了独属南极的声响。洋面之下,在目光看不见的深海中,有企鹅划动水波的流畅浊音。洋流觥筹交错、相互摩擦时,发生水乳交融般的滑腻声。突然,一声极短促极细微的尖细呢喃,刺进耳鼓。
我以为是错觉,万籁俱寂易让人产生幻听。无意中睁开眼,看到极地专家。他好像知我疑问,肯定地点点头,以证明在此刻,确有极微弱的颤音依稀发生。
什么声音?我忍不住轻声问,怕它稍纵即逝,我将永无答案。
是刚刚孵化出来的蓝眼鸬鹚宝宝,在呼唤父母,恳请多多喂食……专家悄声解说。
我赶紧用望远镜朝岩壁看去。那声音细若游丝,我以为蓝眼鸬鹚是画眉般的小禽,却不料在如削的断崖上,两只体长约半米的鸟,正在哺喂一只小小幼雏。亲鸟背部皆黑,脖子、胸部至腹部披白色羽毛。它们可能刚从冰海中潜泳到家,羽毛未干,似有水滴溅落。它叫“蓝眼鸬鹚”,真乃名副其实。双眼突出裸露,呈明媚亮藍色,在略显橘色的鼻部映衬下,艳丽醒目。它们真够勇敢的,把巢筑在垂直岩壁上。其下百米处,海波荡漾。
我分不清正在喂雏的亲鸟,是雄还是雌。只见它大张着喙,耐心等待小小雏鸟把嘴探入自己咽部,让它啄食口腔内已经半消化的食物……雏鸟吞咽间隔,偶尔撒娇鸣叫,恳请更多哺喂,恰被我等听到。
人们渐渐从静默中醒来,神色庄重,似有万千感触不可言说。短暂的南极静默,会在今后漫长岁月中,被人们反复想起,咀嚼回味,以供终生启迪。
天光此刻被浓云遮蔽,偶有犀利光线,从云的缝隙射下,犹如上苍的惊鸿一瞥。岩石上淋漓的水迹,顷刻结冰,好似神秘文字。
雪山威严默坐,脚下冰海涟漪荡漾。人们屏住呼吸,在宁静中各自想着心事,与万年黑冰联结,与无限时光共舞。幽蓝洋流冲刷着思绪,从中感受无与伦比的清净与力量。
此地符合人们关于天堂的一切想象。在此,你可以感觉到神祇。他不是面色苍白的异国人,而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你终将明白,有一种无比强韧而平静的存在,在你身心之上。
天堂并非遥不可及,只要具备了安静单纯与平和,处处皆可为天堂。无声无息的静,一尘不染的纯,加之蕴藏在这秘境之下的生生不息。置身至简的蓝白世界,心似乎空无一物又包容万千。
极地专家捞起一块黑冰。他说,它足有一万岁了,这种冰的小名,就叫“万年冰”。“万年冰”中的气泡,并非寻常气体。或者说,一万年前,它们曾是寻常的。被埋藏雪中,经受过巨大压力,它已不再寻常,变成了高压气体。一旦冰块融化,气泡逸出,破裂有声。它们代表远古时代,在向我们问候。试想一下,当你喝下“万年冰”释放出的水和空气,你会体会到什么?
这冰里,蕴藏着时间。一万年甚至更久远的时间,安静地等待与我们相逢。你把它喝下去,从此做人就有了更广博的尺度做框架。
我也敲下一块黑冰,放入口中。唇齿渐渐麻木,黑冰渐渐融化。冰冷的平静感,顺着咽喉下滑,储入脏腑深处。它饱含着远远超越我一己生命的长度所沉淀下的森冷,将本不属于我这一世所能明彻的深邃领悟,灌入我心田。在这一瞬我恍然大悟,永恒如此简明扼要。我记住了,返回纷杂人世间的焦躁余生中,不断反刍黑冰的清冽久远。慌张愁苦时,从记忆之库紧急调出天堂湾的静谧画面,它如定海神针般让我淡然下来。
(文章有删节)
[怦然心动]
作者把南极视作“天堂”,因为那里具备了人们对天堂的想象:安静与平和。安静并非无声,你能听得到蓝眼鸬鹚的亲鸟哺育雏鸟的呢喃。这种极短促极细微的声音,对于习惯了人声车鸣的人类来说实属不易。我们的听觉神经已经被噪音洗刷得麻木了,别说鸟鸣,任何一种声音都很难进驻到我们心里。唯有身处南极这样安静的环境才有幸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于其他生命的声音。平和也并非是无欲无求,而是要你看淡人生起伏,看轻人间愁苦。南极“万年冰”的不寻常,是因为其背后藏匿着时间的秘密。它用巨大的“无言”,容纳着无比久远的万千气象。当心灵沉浸在一片安静与平和之中时,即是身处人间天堂。
【文题延伸】宁谧的心灵;令人震撼的一刻;最美的画面……(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