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承

作者:王小波

荐读

王小波在这篇文中,将两位语言文字功夫不凡的翻译家视为“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的恩师,可见其对文学语言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的看重。是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情感的载体,平庸的文字又如何构建起美轮美奂的文学大厦!好的语言除了可以精准地传情达意、塑造形象,其本身就具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特约教师 王淦生)

我终于有了勇气来谈谈我在文学上的师承。

小时候,有一次我的哥哥给我念过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我爱你庄严、匀整的面容

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

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

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曾是诗人,后来做了翻译家,文字功夫炉火纯青。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译笔沉痛至极。请听听《情人》开头的一段:“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写照。杜拉斯的文章好,王先生译笔也好,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他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

除了这两位先生,别的翻译家也用最好的文学语言写作,比方说,德国诗选里有这样的译诗:朝雾初升,落叶飘零/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带有一种永难忘记的韵律,这就是诗啊!对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们——我爱他们。他们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可比。一個人能为自己的母语做这样的贡献,也算不虚此生。

道乾先生和良铮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式的文字。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的,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以后重读时,惭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己脱了裤子请道乾先生打我两棍。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对我来说,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现在的年轻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读他们译的书,是我的责任。

我一直想承认我的文学师承是这样一条鲜为人知的线索,这是给我脸上贴金。但就是在道乾先生、良铮先生都已故世之后,我也没有勇气写这样的文章。因为假如自己写得不好,就是给他们脸上抹黑。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随着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写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们的书还在,可以成为学习文学的范本。(有删减)

(夕梦若林摘自《沉默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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