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书

作者:宗璞

写下这个题目,自己觉得有几分吓人。书之可宝可爱,尽人皆知,何以会惹得我恨?但有时甚至是恨恨不已,恨不得把它们都扔出去,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显而易见,最先的问题是地盘问题。“书都把人挤得没地方了。”这意见母亲在世时便有。听说有位老学者一直让书住正房,我这一代人可没有那修养了,以为人为万物之灵,书也是人写的,人比书更应该得到阳光空气,和推窗得见的好景致。后来便把书化整为零,分在各个房间。于是我的斗室也摊上几架旧书,《列子》《抱朴子》《亢仓子》《淮南子》《燕丹子》……它们遥远又遥远,神秘又无用。

其次惹得人恨的是书柜。它们的年龄都已有半个世纪,有的古色古香,上面的大篆字至今没有确解。这我倒并无恶感,糟糕的是许多书柜没有拉手,当初可能没有这种“设备”(照说也不至于),以致很难开关,关时要对准榫头,关上后便再也开不开,每次都得起用改锥(那也得找半天)。可是有的柜门却太松,低头屈身,找下面柜中书时,上面的柜门会忽然掉下,啪的一声砸在头上,真把人打得发昏。岂非关系人命的大事!怎不令人怀恨!有时晚饭后全家围坐笑语融融之际,或夜深梦酣之时,忽然一声巨响,使人心惊胆战,以为是地震或某种爆炸,惊起或披衣起来查看,原来是柜门掉了下来!

其实这些都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因我理家包括理书无方,才因循至此。可是因为书,我常觉惶惶然。这种惶惶然的感觉细想时可分为二。一是常感负疚,一是常觉遗憾。确是无法解决的。

邓拓同志有句云:“闭户遍读家藏书。”谓是人生一乐。在家藏旧书中遇见一本想读的书,真令人又惊又喜。但看来我今生是不能有遍读之乐了。不要说读,连理也做不到。一因没有时间,忙里偷闲时也有比书更重要的人和事需要照管料理。二是没有精力,有时需要放下最重要的事坐着喘气儿。三是因有过敏疾病,不能接触久置积尘的书。于是大家推选外子为“图书馆馆长”。这些年我们在这座房子里搬来搬去,可怜他负书行的路约也在百里以上了。在每次搬动之余,也处理一些没有保存价值的东西。一次我从外面回来,见我们的图书馆馆长正在门前处理旧书。我稍一拨弄,竟发现两本“丛书集成”中的花卉书。要知道丛书集成约四千本一套,少了两本便是残书!我在怒火上升又下降之后,觉得他也太辛苦,哪能一本本都仔细看过。又怀疑是否扔去了珍贵的书,又责怪自己无能,没有担负起应尽的责任。如此怨天尤人,到后来觉得罪魁祸首都是书!

书还使我常觉遗憾。在我们磕头碰脑满眼旧书的居所中,常常发现有想读的或特别珍爱的书不见了。我曾遇一本英文书,翻了一两页,竟很有诗意。想看,搁在一边,也找不到了。又曾遇一本陆志韦关于唐诗的五篇英文演讲,想看,搁在一边,也找不到了。后来大图书馆中贴出这一书目,当然也不会特意去借。最令人痛惜的是四库全书中萧云从离骚全图的影印本,很大的本子,极讲究的锦面,醒目的大字,想细细把玩,可是,又找不到了!也许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据图书馆馆长说已遍寻无着——总以为若是我自己找,可能会出现。但是总未能找,书也未出现。

好遗憾啊!于是我想,还不如根本没有这些书,也不用负疚,也没有遗憾。那该多么轻松。对无能如我者来说,这可能是上策。但我毕竟神经正常,不能真把书全请出门,只好仍时时恨恨,凑合着过日子。

是曰恨书。(因版面原因,此文乃节选)

(特约教师 陈琼)

作家简介

宗璞,原名冯钟璞,因为有的老师发音不标准,“宗”“钟”不分,所以,干脆将错就错,用笔名宗璞。宗璞1928年出生于北京,是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女,她对创作情有独钟,曾说:“读小说是件乐事,写小说可是件苦事。不过苦乐也难截然分开。没有人写,读什么呢?下辈子选择职业,我还是要干这一行。”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红豆》《弦上的夢》,系列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和散文《紫藤萝瀑布》等。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