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就有了美的钥匙

作者:蒋勋

少年的时候,有诗句陪伴,可以一个人躲起来,在河边、堤上、树林里、小角落里,不理会外面世界轰轰烈烈发生什么事。也可以背包里带一册诗,或者,就是一本手抄笔记,或者就是脑子里背诵记忆的一些诗句,也足够用。可以一路念着,唱着,一个人独自行走天涯海角。

有诗就够了,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这么想。行囊里有诗,口中有诗,心里有诗,四处流浪,很狂放,也很寂寞。

相信可以在世界各处流浪,相信可以在任何陌生的地方醒来,大梦醒来,或是大哭醒来,满天星辰,可以和一千年前流浪的诗人一样,醒来时随口念一句:今宵酒醒何处?无论大梦或大哭,仿佛只要还能在诗句里醒来,生命就有了意义。

少年时候,有过一些一起读诗写诗的朋友。现在也还记得名字,也还记得那些青涩的面容,笑得很腼腆。读自己的诗或读别人的诗,都有一点悸动,像是害羞,也像是狂妄。

后来星散各地,杳无音信,心里有惆怅唏嘘,不知道他们流浪途中,是否还会在大梦或大哭中醒来,是否还会狂放又寂寞地跟自己说:今宵酒醒何处?

我习惯走出书房,在生活里听诗的声音。

小時候,听街坊邻居闲聊,常常出口就是一句诗:虎死留皮人留名啊。那人是街角捡字纸的阿伯,但常常出口成章,我以为是字纸捡多了也会有诗。邻居们见了面总问一句:吃饭了吗?也让我想到乐府诗里动人的一句叮咛:上言加餐饭。生活里,文学里,“加餐饭”都一样重要。

有些诗,是因为惩罚才记住的。在惩罚里大声朗读: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朗读是肺腑的声音,无怨无恨,像天山明月,像长风万里,那样辽阔大气,那样澄澈光明。诗句让惩罚也不像惩罚了。

小时候顽皮,一伙儿童去偷挖地瓜,被老农民发现,手持长竹竿追出来。他一路追一路骂,口干舌燥,追到家里,告了状。父亲板着脸,要我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作为惩罚。背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时,我好像忽然读懂了杜甫,在此后的一生里,记得人在生活里的艰难,记得杜甫或老农民,会为几根茅草或几块地瓜,唇焦口燥地追骂顽童。

我们都曾是杜甫诗里欺负老阿伯的“南村群童”,在诗句中长大,知道领悟和反省,懂得敬重一句诗,懂得在诗里尊重生命。

有诗,就没有了惩罚。苏轼总是在政治的惩罚里写诗,越惩罚,诗越好。流放途中,诗是他的救赎。

家家户户门联上都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是《诗经》的声音与节奏。

在一个春天走到江南,偶遇花神庙,读到门楹上两行长联,真是美丽的句子:

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

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那一对长联,霎时让我觉得骄傲,是在汉字与汉语的美丽中长大的骄傲,只有汉字汉语可以创作出这样美丽工整的句子。平仄、对仗、格律,仿佛不只是技巧,而是一个民族传下来可以进入“春天”、可以遇见“花神”的通关密语。

有诗,就有了美的钥匙。

(文章有删改)[怦然心动]

《中国诗词大会》的点评嘉宾蒙曼说:“现代人都在快节奏地工作生活,诗歌就是在弥补人们缺失的精神生活,去滋润人的心灵,让人的心灵更丰盈,让人耳聪目明,能够看到更美好的东西。”听流浪者读诗“今宵酒醒何处”,品味人生的狂放与寂寞;听拾荒阿伯读诗“虎死留皮人留名”,品味世俗的底色与美好;听儿童读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品味生命的的反省与尊重……生活即是诗,诗即是生活。他们无论从大梦醒来,抑或是从大哭醒来,头顶依然是满天星辰,人生永远都是一场浪漫的流浪和修行。诗,是最美的汉字,是几千年中华文明孕育的花朵。读诗,可以帮助我们找回一颗久违的诗心:它是那些年曾经的赤子之心,它是那些年曾经的美好生活,它是那些年曾经光辉的青春。有诗的日子,生命不寂寞;有诗的日子,生活铺开了最美的画卷。

【文题延伸】诗意的生活;那些读诗的日子;永葆诗心……(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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