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

作者:高晨韵

外公有一双大脚。

黄色的皮肤,脚面微高,十趾伸展,脚板宽厚。也许是走过了太多的路,前脚板和后脚跟都硬得跟砖似的。这双大脚随性惯了,常不加以任何保护,行走在葭苇间,奔跑在泥泞中,踏在清凉的青石板上。雨爱摩挲它们,风爱拂吹它们。雨的指痕在它们身上划下沟壑,风的凉爽让它们张开毛孔。这是一双质朴的脚。这是一双敦实的脚。

三月,外公要去田里除草。

天气才刚热起来点,油菜花长得与人比肩了。老家房子的不远处开辟了一块蔬菜地,现在正盛着满满的一钵黄土,被一丛丛的杂草掩着。外公计划着清除这块土地上的杂草,种点青菜。

午后,这春日的太阳还不是很烈,但在这阳光下站久了,依然会口干舌燥,心烦气闷。外公就是在这个时候下的地。他笑着调侃,该让这旧土下的沃土出来晒晒太阳了!眯着眼,又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

外公甩掉了鞋子。“土爱我这一双脚板,鞋底太硬了,土不喜欢!”外公晃着手上的铁锹,似乎很得意。他往路边唾一口,一拐,拐上了田间细长的小路。望着杂草,外公二话不说,卷起长裤管,迈进丛丛长草中。他左手抓住一把杂草,右手使铁锹配合地往杂草底部铲去。扔开一把杂草,顺势将土翻一翻,看见草根,一并铲起来丢到一边去。外公有方向地沿着长长阡陌一路铲去。

外公似乎没有累的时候。等一只野狗垂着头喘着气地从田埂上跑过,外公才发现自己有点渴了。于是踏过一捆捆杂草,坐在田埂上,舔舔裂开的嘴唇,润润翘起的干嘴皮。即使是渴成了这样,外公也不大爱喝水,抿上一口过过喉咙就算了事。他在阳光下安静地坐着,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大河。

终于把草除干净了,外公用厚实的脚板踏黄土。那双大脚已沾染了不少泥土,嵌入了脚上的纹理中。但外公丝毫不在意。他将自己的脚当成板砖使,重重地踏那翻过的土地。外公一边踏,一边说实了实了。外公和其他庄稼人一样,不爱浮于表面的东西,连对土地也一样,每块地,都要实实在在。外公踏过的地,成了一块块板砖,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凹凼。末了,外公用他那似乎永远不会疲惫的脚,回家扛来钉耙,拖着在田里来回走了几圈,绕成细细的一条条田埂。碎土在耙下飞扬,外公的脚在前方,踢着稍大的石块。

布谷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风捎来了春天的气息!外公迎着和煦的暖风,敞开衣领,眼角的鱼尾纹笑得漾开来。

八月,棵棵玉米秆直立。农人们看着待丰收的玉米,一天天按捺着对它们的喜爱。终于,农人们戴上大斗笠,去收玉米了。

外公兴奋地搓着手,顺手拿一块白毛巾搭在肩上,将大斗笠扶扶正,迈开步子向自家玉米地走去。今年收成应该不错啊。外公边笑边掰玉米。看看,看看!外公用大脚板向一根粗实的玉米秆踹去,玉米秆像竹子一样结实,腰身弯了弯,又立刻反弹回来。只是摇了摇叶子,玉米依旧好好地待在玉米秆上。邻居在一旁不由得羡慕起来,外公的脸因高兴涨得红彤彤的,揭起毛巾,乐呵呵地擦汗。

一声声脆响,外公沿着这一排玉米秆走出了老远,肩上背的竹筐渐渐沉重。一排排士兵样的玉米秆间,印下了深深的清晰的足迹。

摘回来的玉米,要进一步地脱胎换骨。发白的外衣必须剥掉,尾部的硬茬也要去除。然后外公要花费几天午休的时间,用来剥玉米粒。只见外公先抠下一粒较为好剥的玉米粒,再沿这一排往下剥。剥出一道醒目的“分界线”,两只手掌再分工两侧,用力往下掰,剥落一颗颗玉米粒。这种工作无疑是很辛苦的。长时间这样做,手很疼的,但却从没听外公叫过一声。外公对此是毫无怨言的。

太阳再烈了些,外公将玉米粒鋪散在院子里,他铺下这层金地毯,就用脚在玉米粒周围兜上一个圈子。外公很虔诚地勾着圆圈,像在画一个古老的符字。他不准鸡来啄,不准狗来嗅,蚂蚁都难以进入那道神圣的圆圈。

玉米粒安然地憩着,太阳来照,就像金豆子似的。这时候,外公就用大脚板蹭着台阶,像小孩子似的痴痴地望,嘿嘿地笑起来。外公的侧脸,被金光勾出耀眼的轮廓。

好像过去了很多年,又恍若昨天。小桃树的枝干长到了碗口粗,牵牛花的蔓蔓枝枝缠到了银杏树冠。门前的落叶不知缤纷了多少个秋,锦花不知红遍了多少个春。早已物是人非!寻入菜地深处,掬一把黄土,轻阖眼。

古以青、黄、赤、白、黑五色为本色,意为本然之色。

亲近田野,在无数个缤纷的年月里,劳动人民用他们淳朴的本色的脚,踏出浓浓的乡村本色。

(指导老师:朱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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