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根的清静

作者:王开岭

  作家简介王开岭,1969年出生,山东滕州人。现居北京。作家、媒体人。历任央视《社会记录》《24小时》《看见》等栏目的指导和主编。著有散文和思想随笔集《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殇》《跟随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等,作品因“清洁的思想、诗性的文字、纯美的灵魂”而在大中学校园拥有广泛影响,入录苏教版高中语文教科书、《新语文课本》和各类中高考语文试题,被誉为中国校园的“精神启蒙书”和“美文鉴赏书”。

  从前,人的耳朵里住过一位伟大的房客:寂静。

  在我眼里,古诗中最好的句子,所言之物皆为“静”。读它时,你会觉得全世界一片清寂,心境安谧至极,连发丝坠地都听得见。古人真有耳福啊。

  耳朵就像个旅馆,熙熙攘攘,谁都可以来住,且是不邀而至、猝不及防的那种。其实,它最想念的房客有两位:一是寂静,一是音乐。

  今天,吾辈耳朵里住着哪些房客呢?

  刹车、喇叭、拆迁、施工、装修、铁轨震荡、机翼呼叫、高架桥轰鸣……它們有个集体注册名:喧嚣。这是时代对耳朵的围剿,你无处躲藏,双手捂耳也没用。

  耳朵,从未遭遇过这般黑压压、强悍而傲慢的敌人,我们从未以这么恶劣和屈辱的条件要求耳朵服帖。机械统治的年代,它粗大的喉结,只会发出尖厉的啸音,像磨砂,像钝器从玻璃上狠狠刮过。

  人体感官里,耳朵最被动、最无辜、最脆弱。它门户大开,不上锁、不设防、不拦截、不过滤,不像眼睛嘴巴可随意闭合。它永远露天,只有义务,没有权利。

  其实,耳朵也是一副心灵器官。人之烦躁和焦虑,多与耳朵有关,故有种医术,叫音乐疗法。

  但,耳朵总要反抗点什么。它的反抗即生病:失眠、憔悴、抑郁……科学家做一研究:观察马路两岸的树,噪声污染越重,树越无精打采,枝头耷拉,叶子萎靡,俨然一个惊恐的孩子。和人一样,树是有情绪的,是长耳朵的。

  为抚慰可怜的耳朵,我淘过一张CD,叫《阿尔卑斯山林》,采的是纯粹的自然之声:晨曲、溪流、雀啾、疾风、松涛……买回家的那个下午,我急急关好门窗,打开音响,一个人浸泡到傍晚。

  此后,我多了个习惯,每逢机会,便录下大自然的天籁:秋草虫鸣、夏夜蛙唱、南归雁声、风歇雨骤、曙光里的雀欢、树叶行走的沙沙……我在储粮,以备饥荒。城里的耳朵,多数时候是饿的。

  我对朋友说,现代人的特征是:溺爱嘴巴,宠幸眼睛,虐待耳朵。

  不是吗?论吃喝,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华夏之餮、举世无双。视觉上,美色、服饰、花草、橱窗、广场、霓虹,所有的时尚宣言和环境主张无不在“色相”上下工夫。

  口福和眼福俱饱矣,耳福呢?

  无一座城市致力于“音容”,无一处居所以“寂静”命名。

  做一只现代耳朵真的太不幸了。

  (原文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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