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愚蠢”的时代

作者:吴冠军

二十一世纪快走完了它的五分之一,我们手上和身上有了越来越多的智能穿戴和使用设备,越来越多的产业与社会领域正在被人工智能与自动化技术所“赋能”(智能车间、无人驾驶、机器人医生……),媒体与自媒体则高速喷涌新概念、高速转换新焦点,但在这些表面变化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变化发生在人们身上。

作为大学教师,我越来越观察到的是:在这个“人工智能时代”,人们的知识却正在被剥夺。法国思想家贝尔纳·斯蒂格勒甚至用“人工愚蠢”(Artificial Stupidity)来形容当代社会。

大学课堂上,越来越多的学生无精打采,只因抖音刷到凌晨五点;网上的大V公开声称不再需要“费力”学习外语,只因“搞一支专业翻译团队就搞定了”;公路上的司机们会眼睁睁把车开进河里,只因GPS说继续保持直行……在全球层面,一方面人们普遍在抱怨环境的糟糕、空气的污染,另一方面却肆意制造碳排放、无视垃圾分类,认为自己那一点“熵增”无足轻重。

当下的我们能看到这个变化:人类正在变傻。

愚蠢被催发,盖因知识被剥夺。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所分析的三大知識,在今天都正在被剥夺。第一种是“生产性知识”,亦即关于“工作”的知识。在当下时代,工作知识不断被自动化机器和人工智能所剥夺:无论你是个优秀的工匠、医生、工程师还是棋手,机器都在不断加速地改写你的工作设置,乃至直接取代你。今天大学的毕业季焦虑,就是工作知识被剥夺的映射:无论你读哪个专业,你的“专业性”知识都快变得学而无用。

第二种是“实践性知识”,亦即人和人如何相处的知识。在我们这个时代,它正在迅速退化。以师生之间为例,少数老师做了很糟糕的事,但这个社会却在承受它的后果:师生之间相处的“实践性知识”被剥夺,从这几年老师和研究生之间的不信任案例就可看出。生活知识的被剥夺,导致今天的人越来越不知道如何与他人相处,以至于当下时代的一个关键词竟然是“撕”。各种撕裂以后,大家面对伤口也不知道如何去修复。没有了生活知识怎么办?反思太麻烦,“算法”很简单。

第三种是“理论性知识”。哲学、数学、理论物理学等纯理论知识也许并不“实用”,但一旦被剥夺之后,你的多角度思考能力、分析能力也就被截断了。从大学教育来看,这几年报考学习理论知识的学生越来越少,哲学系、数学系等院系几乎门可罗雀。

工作上笨手笨脚,生活中蠢到只会撕,头脑内无智可用——人工智能时代人在全面变蠢。美国学者艾维托·罗内尔早在她2002年专著《愚蠢》中提出:人类可以发起一场针对毒品的战争,却无法发起一场针对愚蠢的战争,所以愚蠢无法被战胜。然而罗氏之论就算在理论上是对的,在实践中也是错的:选择眼睁睁地看着知识被愚蠢吞没,本身也是一种愚蠢。作为大学教师,上出包含知识洞见的课,写出能引人思考的分析性文章,就是抗拒“人工愚蠢”的微小但硬核的“负熵性”努力。

(摘自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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