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我写作道路上的三位老师

作者:余华

我的第一个老师是日本的川端康成,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川端康成所吸引我的,是他对细节的描写。他的描写非常丰富,他不是用一种固定的方式,而是用一种开放的方式去描写细节。我记得他写到过一个母亲,她的女儿只有十八岁就去世了,然后化妆,因为人在下葬前要化妆。母亲就守着女儿,看女儿去世以后化妆的脸。川端康成写母亲的心情:母亲心里想,女儿的脸生平第一次化妆,真像是一位出嫁的新娘。

当时我很年轻,读到这样的句子,觉得非常了不起。我觉得别的作家写小说,都是从生写到死,而在川端康成笔下,死里面能够出现生。我当时很迷恋他,学习他的写作。从1982年开始,一直学到了1986年。长期学习一个作家,也会出现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作家对我来说,已经不是让我飞翔的翅膀,而是一把枷锁把我给锁住了。我感到自己的小说越写越差,这意味着我学习川端康成学到没有自己了,我掉进了川端康成的陷阱。我运气很好,我在川端康成的陷阱里大声喊叫救命的时候,有一个叫卡夫卡的作家从旁边经过,听到了我的救命声,伸手把我拉了出来。1986年,我第一次在中国的书店里看到卡夫卡的小说集出版了,买了一本拿回家。我读的第一篇小说,不是他那篇著名的《变形记》,而是另外一篇也很著名的《乡村医生》,里面关于马的描写极其自由,想让马出现就出现。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知道了写作中最重要的是自由。卡夫卡没有教会我具体的写作技巧,而是让我知道写作是自由的。

此后我的写作越来越自由,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卡夫卡是我第二个老师。我的写作继续向前走,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那个时候我在中国可以说小有名气了,可是依然会不断进入到某些困难的时刻。当一个作家的写作不断地往前走的时候,肯定会遇到困难。有一个困难是心理描写,心理描写曾经是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害怕的一种描写。当一个人的内心平静的时候,這样的心理描写是可以去写的,但是没有写的价值;当一个人的内心动荡不安的时候,是很有描写的价值,可是无法描写,写再多的字也没法把他的心理状态表现出来。

这时候第三个老师出现了,我遇到了威廉·福克纳,读到了他的一个短篇小说。他的那个短篇小说里,一个穷白人把一个富白人杀了。我仔细研究了福克纳是如何描述杀人者杀了人以后的心理的,我终于知道如何去进行心理描写,就是让心脏停止跳动,让眼睛睁开。福克纳让杀人者的眼睛麻木地看着一切,用麻木的方式写他看到了什么,血在地上流淌,他那刚刚生下孩子的女儿如何厌烦,写了一大段。我发现,他把杀人者杀人以后的那种心情全部表现出来了。为此,我去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专门去读中间一个很重要的段落,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老太太杀了以后。结果我发现没有一句心理描写,全是他惊慌的动作。然后我就知道怎么去对付心理描写,就是别去写心理,写别的就可以了。

当然后面还有老师,只是我觉得,前面这三个是最重要的,遇到威廉·福克纳之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挠我的写作了,我什么都可以去写了。

(司志政摘自《特别关注》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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