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自传》:周作人、老舍公认“一九三四年我爱读的书”

作者:未知

编者按

他没有成为文学界的“明灯”,也没有“大师”“泰斗”的头衔,但却获得了文学大师乃至世界的赞誉……胡适说,他是天才,是中国小说家里最有希望的;徐志摩说,他的作品,“值得读者再读三读乃至四读五读”;巴金说,他不仅有很高的才华,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学生汪曾祺说,除了鲁迅,还有谁的文学成就比他高呢?侄子黄永玉说,“他像上善若水中的‘水’,永远向下,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磨石穿的力量”;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说,“如果他没有去世,肯定能得奖”……没错,他就是“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的沈从文先生。在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的日子,小编想要带你走进他的《从文自传》——曾被周作人和老舍认为是“一九三四年我爱读的书”,去缅怀先生以及他笔下的湘西往事。

作简品介

《从文自传》讲述的是1902年到1922年沈从文进入都市前的人生经历,即沈从文的湘西经历,记录了沈从文年轻时的成长历程,也为我们解密了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的童年肇因。《从文自传》首先描述给予沈从文写作和生命滋养的湘西古城,童年难忘的“水”元素。追溯沈从文的先祖时,作为苗人的祖母的言传身教也被提及。作者用大量篇幅描写自己幼年反抗私塾的刻板和压抑而逃学、游荡、骗人的事情,其少年时的行伍生涯也是传记中的重要内容,传记写到作者来到北京结束。1932年暑假,沈从文在青岛完成了《从文自传》。

先生简介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蕓、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人,中国著名作家、史学家、考古学家。1902年12月28日出生于凤凰,沈从文的父亲及祖父是汉族,母亲是土家族女子,唯有祖母刘氏是苗族。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父系思维而论,沈从文应该理所应当地被划为汉族人。然而沈从文本人却更热爱苗族,他的文学作品中有许多对于苗族风情的描述,所以,时至今日,从未有人怀疑过他是一位苗族作家。14岁时,沈从文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看尽了纷争与杀戮。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1931年到1933年期间在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然而从1948年起,他开始受到左翼文化界的猛烈批判,并逐渐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文物研究上,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并获得了学术界高度认可。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病故于北京,享年86岁。他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但这坎坷并没让他丧失灵性和勇气。其文学作品《边城》《湘西》《从文自传》等在国内外有重大影响,被译成日语、英语、俄语等在日本、美国、英国、苏联等40多个国家出版,被日本、美国、韩国、英国等十多个国家或地区选进大学课本,不仅如此,沈从文还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是蜚声文坛的巨星。

见字如面

缅怀先生的湘西记忆

时光回溯·家庭背景剪影

沈从文的祖父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军官,在22岁左右就做过云南昭通镇守使,为家族挣下一份产业,但因为战争创伤早早去世。因着这份荣光,其家族后人都怀有一个将军梦,沈从文的父亲亦是如此,而父亲对他们兄弟的培养也是一样。儿时,沈从文的父亲很重视他,但是因为沈从文的身体素质,以及逃学“前科”,最终把培养对象换成了沈从文的弟弟。

精彩选段

1.多舛少年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我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只小豚。四岁时母亲一面告给我认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虫,弄得黄瘦异常,只得每天用草药蒸鸡肝当饭。那时节我即已跟随了两个姊姊,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那人既是我的亲戚,我年龄又那么小,过那边去念书,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节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时间或者较多。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院中廊下,但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雇请了一个壮实高大的苗妇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壮大异常。我因此一病,却完全改了样子,从此不再与肥胖为缘了。

2.逃学少年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做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家人便光着眼睛不睡眠,在床边服侍我,当我要谁抱时谁就伸出手来。家中那时经济情形很好,我在物质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亲戚小孩似乎皆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做将军的好梦,一面对于我却怀了更大的希望。他仿佛早就看出我不是个军人,不希望我做将军,却告给我祖父的许多勇敢光荣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间所得的一份经验。他以为我不拘作什么事,总之应比做个将军高些。第一个赞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当他发现了我成天从塾中逃出到太阳底下同一群小流氓游荡,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这颗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说谎时,我的行为实在伤了这个军人的心(编者注:即使父亲说再逃学就砍去他一个手指,他也不被恐吓,仍抓住每一次能够逃学的机会。)……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一些。

……

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朗朗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儿,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子烧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儿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插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泼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

3.江湖少年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儿的,照例也必须强悍一点儿,才能各处跑去。因为一出城外,随时都会有一样东西突然扑到你身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抗这点儿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荡。一个野一点儿的孩子,即或身边不必时时刻刻带一把小刀,也总得带一削光的竹块,好好地插到裤带上,遇机会到时,就取出来当作武器。尤其是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戏,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你能干点儿,单身往各处去,有人挑战时,还只是一人近你身边来恶斗。若包围到你身边的顽童人数极多,你还可挑选同你精力相差不大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个说:“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

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在地上尽他压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把他揍够后你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了。

可是你若根本上就十分怯弱,即或结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时,也会有人特意挑出你来殴斗。应战你得吃亏,不答应你得被仇人与同伴两方面奚落,顶不经济。

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份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到被人围上必须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常常占点儿上风。有时气运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谁,同时因换了好些私塾,各处皆有些同学,大家既都逃过学,便有无数朋友,因此也不会同人打架了。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倒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然十分怕狗。

(节选自《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时光回溯·投身行伍背景概括

“民国”六年,在沈从文转入高小之后,当地实行军队改革,小城里多了四个军事学校,沈从文征得母亲同意去做了兵役的候补者,从此跟随队伍浪迹在湘川黔交界地区,踏上了他人生的另一段征程。

精彩选段

1.军营生活

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作的。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官佐中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有几个副官同一个上校参谋,我每次到场时,他们也就总站在那桥栏上看热闹。

到杀人时,那个学问超人的军法长,常常也马马虎虎地宣布了一下罪状,在预先写好的斩条上,勒一笔朱红,一见人犯被兵士簇拥着出了大门,便匆匆忙忙提了长衫衣角,拿起光亮白铜水烟袋,从后门菜园跑去,赶先走捷径到离桥头不远一个较高点的土墩上,看人犯到桥头大路上跪下时砍那么一刀。

若这一天正杀了人,那被杀的在死前死后又有一种出众处,或招供时十分快爽,或临刑时颜色不变,或痴痴呆呆不知事故,或死后还不倒地,于是副官处,卫队营,军需处,参谋军法秘书处,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杀人那天如正值场期,场中有人卖猪肉牛肉,刽子手照例便提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后面跟着两个伙夫,抬一只竹箩,每到一个屠桌前可割三两斤肉,到后把这一箩筐猪肉牛肉各处平分,大家便把肉放到火炉上去炖好,烧酒无限制地喝着。等到各人皆有点酒意时,就常常偏偏倒倒地站起来,那么随随便便地扬起筷子,向另一个正蹲着吃喝的同事后颈上一砍,于是许多人就扭成一团,大笑大闹一阵。醉得厉害一些的,倒到地下谁也不管,只苦了那些小副兵,必得同一只狗一样守着它的主人,到主人醒来时方能睡去。(节选自《怀化镇》)

编者注:在《从文自传》的附记中,沈从文先生有这样一句话——“部分读者觉得‘别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心酸。”其实就如上述选段,其实并不是说作者对于生命多么漠然,而是在那样“打来杀去”的大环境中,一个刚刚14岁少年根本无法选择,只能接受(其实早在他上私塾的时候就常常在路边见到尸体)。

2.关于写作

在我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的种种印象。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这是一句真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分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做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的在人世中过着日子!(节选自《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小编感悟:贾平凹先生曾说:“研究一个作家,必须先研究他的生平。”读过《从文自传》,我们便终于明白了他笔端的灵性由来——那一条条小小的河流养成了他善良温和、自由浪漫的性格,而见惯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种迫害和杀戮的黑暗则让他坚韧和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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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经典句段

1.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湘行散记》

2.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湘行散记》

3.日头没有辜负我们,我们也切莫辜负日头。——《边城》

4.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湘行书简》

5.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从文自传》

6.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便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水云》

先生小事一二

沉默中坚韧

1923年,沈从文孤身入京,求学无门的他只能以写作为生。当时,孙伏园当年主持《晨报》副刊,沈从文投稿给他,将自己钻在“窄而霉斋”中写出的东西送了过去。但他的作品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被夸赞,孙伏园将那些文章当众粘贴在一起,然后说:“你们看,这文章是一团糟,一塌糊涂!”说罢,还将他的稿子扔到垃圾桶。即便是那样的窘境,沈从文依然没有放弃,继续到图书馆自行摸索,学习各种书籍,提高自己。

沉浮中刚强

1946年,汪曾祺到上海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情绪异常悲观,有自杀的冲动。沈从文知道后,一改往日平和的态度,写了一封信给这个自己昔日颇为器重的学生。在信中,沈从文把汪曾祺“大骂”了一通:“为了一时的困难,你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笔,怕什么?”相似的经历,沈从文在自己曾经的基础上,以自己的经验和方法教给弟子为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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