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作者:唐圣桓

鲁特琴流畅悦耳的声音透过绣工繁复的毯子传进帐中,游吟诗人和着节拍,吟唱着英雄之歌:“英雄头戴着宝冠,手舞着利剑,好似米迦勒下凡。杀死萨拉丁,夺回那圣城,满载荣耀衣锦而还。”理查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任由琴声和歌声在脑海中激荡,勾勒出一幅幅瑰丽的图画。这景象先是一点儿小小的火花,再是一束火苗,最终像干枯的草原上燃起的熊熊大火一般占据了他的脑海,令他如痴如醉。“带领队伍夺下耶路撒冷,整个欧洲将对我顶礼膜拜,百姓将给他们的孩子取名‘理查’;游吟诗人将把我的事迹谱成歌曲传唱千年;而教土们则会在布道时宣扬我的精神,我的灵魂会永生!”他激动地想道。此时,长途行军带来的疲惫感一扫而空。他下了床,穿上一副旧盔甲,腰间插了一把匕首,戴上王冠,打算巡视一下营地。

凉爽的夜风吹来,帐篷顶上的旗帜像丝带一样飘动,随风猎猎作响。旁边帐篷里传来骑士们的争吵声,铁甲钢拳敲击着橡木桌面,粗哑的嗓门儿大声吼着,似乎在争夺前锋的位置。这是个好兆头,他想,他们渴求战争的荣誉,作战时就会奋不顾身。没走多远,他看到前面围坐着几个矛兵。篝火在他们中间噼啪响着,听得分明。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一口,又一口,任凭暗红色的酒从蓬松的胡须间流下来,动作机械而麻木,从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恐惧?兴奋?都没有,只有死水般的沉静。他们望着远方,目光哀怨,好像他们不在这个时空里。

马蹄声打破了沉寂,数十骑士疾驰而来。前面的是诺曼贵族罗杰,他翻身下马,没有行礼,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卷皇家蜡封的羊皮纸交给理查。这是一封任命罗杰为格洛斯特公爵的授权状,最末端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约翰一世。

“约翰一世?”理查喃喃道,“我弟弟胆敢犯上篡位?你是他派来解决我的吧?”他愤怒而惊惧地看着罗杰。

“哼,约翰王早在一个月前就加冕了。”罗杰的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约翰王早已取得了法国的支持,这里没人会冒险帮您的。我已经给您在后军安排了一个位置,明天您战死在那里仍不失国王的尊严。”罗杰用一种刽子手行刑前对犯人的体贴语气向他耳语。

理查环顾四周,发现身旁围满了全副武装的诺曼骑士,只好放弃逃跑的幻想,束手就擒。罗杰满意地摆摆手,他被押走了。

晨光照进阿苏夫的树林,罗杰带领的队伍像一条长蛇一般在林中蜿蜒前行。萨拉丁队伍发出的箭雨一波接一波,罗杰十分清楚萨拉丁的攻击是想引诱他们追击,进入圈套,而他决定将汁就计,下令继续前进。在几里外的高地上,萨拉丁可没那么淡定,他的军队自对方开拔以来便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窥伺骚扰,可无论是投过毒的水井还是铺天盖地的箭雨,都阻止不了对方向耶路撒冷挺进的步伐。萨拉丁双膝跪地,匍匐在地上向安拉祈祷,瘦削的身躯在一片黄沙中显得十分渺小。片刻,他站起身,跨上战马,带领他的全部人马向前冲去。见到萨拉丁不顾一切地冲来,罗杰立马带领亲兵发起了反冲锋,剑起刀落,对方冲在前面的战士转眼便横尸沙场。

罗杰冲锋时,理查却在后方苦苦支撑。他的后卫队除了几十个精锐骑土外,大部分都是在英格兰征募的民兵。他们全身上下没什么像样的装备,穿戴着祖辈流传下来的破铜烂铁,像使用草叉一样挥舞着长矛,一个个被骑兵撞倒、踩踏。理查身经百战,虽不畏惧战斗,但这样的战斗他还是第一次见:对方像牧人驱赶牛羊一样追赶着惊慌失措的民兵,再一刀将其砍为两截;中箭的土兵蜷缩在地上,被马蹄踏得筋折骨裂;弓手扔掉长弓高叫“慈悲”,却被刀剑一下削掉了臂膀;身着重甲的骑土摔在地上,被人用匕首刺进胸膛……从前的他穿着全套甲胄,骑着高头大马,在士兵的层层护卫下赢取荣耀;但现在的他正孤独地站在树林里,穿着薄薄的皮甲,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刀剑撞击声、马儿垂死的悲鸣声、受伤土兵的哭号声在理查耳中轰隆隆地响着。他的金色朝圣之梦变成了碎块,又化为灰闩的飞蛾,扇动着翅膀飞走了。战场上,骑土的美德与荣耀还不如一把称手的铁锤实在。理查癫狂地笑着,笑声中只有彻骨的绝望和无底的空虚。他跃上一匹不知哪里跑来的马,疯狂向敌人冲去。

一个骑士看到理查狂笑着独自冲锋,也跟着冲了过去,随后整个骑土团也加入了他们。萨拉丁的军队猝不及防,他们不知道方才还乱成一团的敌人何以突然组织了一次反击。萨拉丁的阵线被冲垮,军队被击溃。

四个月后的傍晚,耶路撒冷城下。

经过一番治疗,理查终于恢复了健康,一并恢复的,还有他的权力和地位。大帐中,几位贵族正在讨论着围城事宜,请理查最终敲定方案。但他毫不理睬,在贵族们惊愕的目光中离开了大帐。

地中海的风带来了水汽,降下阵阵细雨。有祷告声从淡黄色的石墙后隐约传来,为黄昏的耶路撒冷增添了几分神秘感。理查看向那触手可及的战利品,雨中的耶路撒冷就像一位穿着薄纱的女郎,蜷在角落中,用她那美丽而惊恐的眼眸看著理查,似乎在向他诉说自己痛苦的经历。狮心王的一击足以摧毁那已经千疮百孔的石墙和尖塔,可他不想那么做。他曾是信仰坚定的骑士,心中燃烧着对荣耀的渴求和对胜利的狂热,但是现在的他只感到疲乏,那是信仰破灭后的空虚导致的。理查默默地看着耶路撒冷的城墙,他从雅法过来只为看这一眼,看看他穷尽半生追逐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也为他这段朝圣之旅画上一个句号。

“天国不在这里,不在这兵燹酷烈之地。”理查回到帐中,收起长桌上的地图,“我已经和萨拉丁达成和议,我们撤军。”贵族们目瞪口呆,帐中一片寂静。

帐外传来一阵悠远的笛声,夹杂着几滴雨。理查想起温德米尔湖区淡紫的天空下被灌木和苔藓覆盖的荒地,偶有几块巨石露出地面,广袤苍凉,就像他这个迷途旅人的心田。他暗暗想: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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