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鱼

作者:陈嘉妤

屋子里挤满了人。

慕莲坐在阴影里,目光微微涣散地盯着桌上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的人像。上面,墨色的绢花已经装饰好了,等待着被悄悄挂起。

她的视线终于从软成一团的花朵上移开,挪到了那张微笑着的脸上。真讽刺,她想,为什么要笑着呢?

她呼出一口气。阳光下,飞舞的尘埃被迫着再次浮沉,很快,很快便不见踪影,但又有新的一堆聚集起来,带动了时间空隙里流转的微粒,渐渐地,又平息下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周围的人声忽然涌入耳膜,引起难受的痛感。慕莲沿着声音的轨迹望过去:屋里、屋外,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塞满了人,有眼熟的,有不眼熟的,在她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未见过的那些亲戚全都来了。有人在哀号,有人在商议,还有人低头掩盖了泪珠上冷漠的眼角。

慕莲感到越来越不适,似乎是房间里的人太多,尽管没有烟和酒,她仍感到一股沉重的浊气压在她的胸口,压得她大口呼吸,产生一种令人恶心的眩晕感。生理上的不适使她眼眶发红,她终于忍不住,狼狈地逃离了这个房间。

没有人注意她。

慕莲逃到了厕所里,锁上门,靠在门框上喘气。在這个密闭的空间里,一切心情都被隔离,只有阳光穿过纱窗,印在琥珀色的瞳孔里。她的目光循着光线下移,然后,她看到了那条鱼。

它费力地喘息着,青灰色的鱼鳃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慕莲想起来了,这条鱼就是祖父钓的最后一条鱼,把它带回家之后,祖父就被关进了医院里,没有再出来。

鱼的白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某物,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只是在看她身后老式的木门。

那一片白,像是一片细沙,慕莲感到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迷失在那片白里,一扭头,看见祖父正对着她慈爱地笑——

祖父喜欢带着小小的她去钓鱼,那辆电瓶车上,她站在前面,后座摆满了箩筐、渔具和各种饵料。祖父把她带到离老屋不远的河边,河边没有贝壳,米白的细沙被阳光醺得微黄。她喜欢在地上拣那些又扁又平的石子,给祖父打水漂;她也喜欢捡根长长的木枝,折掉旁边的分杈,缠一条柳茎,学着祖父的样子坐着钓鱼,这时祖父便会笑起来,黝黑的皮肤上浮出欢乐的笑纹。祖父总是能做到许多她做不到的事情,比如他打的水漂可以在水面上跃六七下,而她的总是毫无起伏;再比如祖父能在河边坐一个上午,回去的时候带着一箩筐的鱼和熟睡的孙女。祖父钓鱼的时候,眼里平静无痕,遮阳的帽子在他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使他的眸子愈见幽深,像一口古井。她曾问过祖父,为什么这样喜欢钓鱼,祖父只是微笑着:“每个人都是一条鱼。”

慕莲分明看到,说这句话的时候,祖父的古井里跃着一条鱼。

慕莲站直了身子,走到镜子前,目光在镜底的莲花上聚焦。就像所有的名字都有一个最美好的期望,祖父常抱着她坐在屋前的平地上捧读一本薄薄的泛黄词册,每当读到那句柳永的“嬉嬉钓叟莲娃”,他总会停下,摇摇怀中的小孙女:“囡囡就是爷爷的莲娃哟。”远处白沙粼粼,背景是穿过青瓦的风、烤出微香的稻,还有安静地偷去时间的阳光。

镜子里,她又看到那条鱼,透明的鱼嘴有规律地开合,吐出一串透明的小泡。慕莲感觉自己就是那条濒死的鱼,失水、失氧、失去生命。这样想着,又难受起来。她蹲下身看那条鱼,一股腥味猛地灌入口鼻,她干呕起来,眼眶又红了。

慕莲站起身洗了一把脸,想了想又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倒进鱼筐,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子里,发现遗照已经被挂了起来。总是这样,每当有什么人死去的时候,她总看不见遗照是何时被挂起来的,之前他们还在桌子上对着她笑,再进来的时候已经高高地升起来,再也看不清了。

桌上原来放遗照的地方摆了一本相册,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摩挲着。祖母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是眼眶发红地看着相册里的老照片。在那些照片里,慕莲看到祖父的一生:他在年轻时当过海军,退役后找了一份平凡的工作,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他干过很多活,却因为制度的不完善而没有留下什么档案。他平凡得像一条鱼,在浩瀚的大海里无人问津,在生命的最后悄悄死去,百年之后,再没有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条鱼。

可还是有人会惦记——她看向桌前的那个女人。她干皱如树皮的脸上被时间一刀一刀地刻上了痕迹,眼里没有了当初犀利的色彩,仿佛祖父离开时顺手带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锐气。

慕莲看着祖母,她像是沉潜在四维时空里,以光的速度,以永恒的静止。然而时间总是在流逝,时针渐渐上升,悼亡的人们焦躁起来。“先吃饭吧!”他们说着,看向了那条鱼,“吃鱼吧!”

于是那鱼便被拎出来,扔在了砧板上。慕莲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在大多数时候,年龄不仅是一个数字,还代表着许多无力抵抗的威严。

宰鱼的是二舅母,她熟练地挽起衣袖,一手按住那条鱼,另一只手磨了两下刀,然后高高举起。

“不准杀!”一声尖叫传来,带着慌乱和乞求。舅母的动作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那间屋子。

祖母站在门口,她的身子越发佝偻,眼里却有一抹光,在逆光的长河里,游着一条鱼。她僵硬地站着,身子仿佛嵌进了门里,又重复了一遍:“这鱼不能杀。”

一道道疑惑的目光射向祖母,但她已经不能感觉到,只是看着那条鱼,一步步走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把鱼放进鱼筐,然后拎起筐走出了房子。

慕莲跟了上去。

离老屋不远处,有一条流过全村的河,河边没有贝壳,只有米白的细沙被阳光醺得微黄。祖母搀着河边一棵老柳树跪下,然后从筐里捧出那条鱼。

鱼的青灰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点。祖母把它轻轻地放到了水里。

慕莲看到那条鱼,渐渐地游远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话——“每个人都是一条鱼”。这条鱼在起点的尽头游荡,在古井的河边跳跃,在长河的水底穿行,带着未知的过往,去往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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