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重重

作者:覃禹嘉

清晨,新初忙乎在院子里,这是他不知第多少次陪父亲杀猪了。

三百来斤的肥猪被父亲和两个汉子拽着耳朵、尾巴按倒在案板上,猪哀号着四肢乱弹。父亲从腰子形的篓子里拣出那把长刀,像戳豆腐一样捅进猪脖子,鲜血顿时迸溅出来,淌进大红盆里,一时间,猪血的热气往上冒,像一团红雾,新初有些恍惚。

刮毛、切头、破肚开膛、清理内脏,灌血肠、煮血豆腐,父亲忙得有条不紊。他是乡里最有名的杀猪佬,他杀的猪清清白白,摆在案板上就像艺术品。父亲掌勺,炖炒爆溜、熬钵打汤,都是一流的手艺。按老规矩,村里办红白事,杀猪佬不仅要杀猪,还要下厨做菜。乡亲们提到刑师傅,都要竖大拇指的。新初读初中二年级起,周末和寒暑假就常常陪父亲杀猪,在红白事上打下手。大家夸父亲,也顺便夸新初,说他好样的,将来会是一把好手,听得新初一脸喜悦。

婚丧嫁娶的宴席上,吃的都是大甑饭。也许是忙得太久饿坏了,新初觉得饭特别香。揭开盖,带着饭香的白雾倏地冲上来,一时间他又有些恍惚,仿佛手里捏的饭勺是泛着冷光的杀猪刀,眼前白软的米饭是一只嗷嗷待宰的大肥猪。他忍不住想笑,转而又深深地叹气:父亲并不想让他杀猪,总念着要他考到县城去上高中。他的学习还不错,他写父亲杀猪的作文得过竞赛的奖状。母亲眉飞色舞往墙上贴奖状的时候,新初却冷不丁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能让他也上手杀一次猪。父亲白了他一眼:“你道这猪血是好颜色?这猪血染上了,哪有那么好洗的!”

寒来暑往,新初也很快要考高中去县城读书。但新初心心念念的依然是杀猪,尽管村里的红白事在渐渐没落。

又一个周末,暮色四合,村口李想的老母亲去世了。他火急火燎地跑来,央求新初父亲出趟白事,却赶上新初父亲病在床上动弹不得。父亲叹了口气,嘱咐新初替自己去。新初倚着门框,望着正为他收拾刀具、刮瓢、提杖的母亲,满心都是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新初出活去。通向村口的是一段山路,晨雾弥漫,眼前朦朦胧胧的,连路边人家的门楣都瞧不真切。新初心想初次出活儿,可不能有什么差错。

新初在父亲两个老伙计的协助下,拖拉、强拽、按倒、下刀……猪血热乎乎的,溅到了身上,猪挣扎乱动,新初强压着怯意,捅刀的手不敢松劲,手心仿佛感受到有一颗强大的猪心在跳动,他只好再往深处多捅几分,猪才最后咽了气。

刚拔了刀,手忙脚乱的新初却一不小心踩翻了猪血盆,血雾腾上来,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平时,新初对杀猪的流程和手艺很是熟络,可是今天有点吊诡。开膛、清理、出菜……新初总是胆战,总是在匆匆忙忙地赶工。

白事一忙就是两天。收工时,他坐在凳子上,有些瘫软,有些发怔。过了会儿,事主李想板着脸递上一个红包。新初接过来,起身回家。刚出院子,里头传来对话,一个说:“比他老子可差多了,根本不值这个价!”另一个说:“就是个吃死人饭的杀猪佬,莫计较了。”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来:“你道这猪血是好颜色?”新初脸色有些黯淡,心里很不是滋味。

新初疲惫地走着,没一会儿泪水便夺眶而出,新初琢磨着跟父亲赶活儿的每一次经历,他仿佛懂了些什么。“我該走了,应该发狠读书考高中了。”当晚,夜色依旧浓重,他还不知道自己手上沾染的猪血什么时候能洗得干净。

第二天,新初起得很早,先到父亲的病榻边告别,就乘车上学去了。风吹散了晨雾,山头浮现出一片干净又澄澈的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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