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放学路上”

作者:王开岭

“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说我懒呀,没有学问我无脸见爹娘。”三十年前的儿歌倏然苏醒,在我经过一所小学的时候。下午四点半,方才还空荡荡的小街,像迅速充胀的救生圈,被各式私车和眼巴巴的家长塞满了。

开闸了,小人儿鱼贯而出,大人们蜂拥而上。一瞬间,无数的昵称像蝉鸣般绽放,在空中结成一团热云。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只能用“失物招领”来形容。

就在这时,那首歌突然跃出了记忆,一字不差。

我觉得像被什么拍了下肩,它就在耳畔奏响了。

这首叫《读书郎》的儿歌,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和红领巾季节。那会儿,它几乎是我每天上学路上的喉咙伴奏,或叫脑海音乐罢。偏爱有个理由:它不像其他歌那么“正”,念书不是为“四个现代化”或“革命接班人”,而是“先生”和“爹娘”……我觉得新鲜,莫名的亲切。哼唱时,我觉得自己就是歌里的小儿郎。甚至想,要是老师变成“先生”该多好啊。好在哪儿,不知道。

那个黄昏,当它突然奏响时,我感觉后背爬上了一只书包,情不自禁,竟有股蹦蹦跳跳的念头……

从前,上学或放学路上的孩子,就是一群没纪律的麻雀。

无人护驾,无人押送,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玩透了、玩饿了再回家。

回头想,童年最大的快乐就是在路上,尤其放学路上。

那是三教九流、七行八作、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大戏台,那是面孔、语言、腔调、扮相、故事的孵化器,那是一个孩子独闯世界的第一步,乃其精神发育的露天课堂、人生历练的风雨操场……我孩提时代几乎所有的趣人趣事趣闻,都是放学路上邂逅的。那是个最值得想象和期待的空间,每天充满新奇与陌生,充满未知的可能性,我作文里那些真实或瞎编的“拾金不昧”“助人为乐”“一件有意义的事”,皆上演在其中。它的每一条巷子和拐角,每一只流浪狗和墙头猫,那烧饼铺、裁缝店、竹器行、小磨坊,那打锡壶的小炉灶、卖冰糖葫芦的吆喝、爆米花的香味、弹棉弓的铮铮响,还有谁家出墙的杏子最甜、谁家树上新筑了鸟窝……都会在某一时分与我发生联系。

对成长来说,这是最肥沃的土壤。

很难想象,若抽掉“放学路上”这个页码,童年还剩下什么呢?

于我而言,啥都没有了,连日记都不会写了。

那个黄昏,我突然替眼前的孩子惋惜——他们不会再有“放学路上”了。

他们被装进一只只豪华笼子,直接运回了家,像贵重行李。

我暗暗为自己的童年庆幸。如果说我们那一代尚可叫作露天童年、旷野童年、老街童年,那如今的孩子,则是温室童年、園林童年、玩具童年了。

面对现代街区、路途和现实的社会环境,父母不敢再把孩子轻易交出去了,不允许童年有任何闪失。

就像风筝,从天空撤下,把绳剪掉,挂在墙上。

再不用担心被风吹跑,被树刮住了。翅膀,就此成为传说和纪念。

或许,你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了——

一群像风筝一样在街上晃荡的孩子。

我终于想起来了,《读书郎》的词、曲,作者乃同一人。

宋扬,湖北人。此歌生于1944年。

赏析:

回想小时候的“放学路上”,会绕着山路走,春天刚来时,急着去寻觅一朵小花,闻闻小草的清香,还会爬到山的高处,摘野果子。那是自由烂漫的“放学路上”。

本文中的“放学路上”泛指一种自由快乐的童年。消逝的原因是因为“面对现代街区、路途和现实的社会环境,父母不敢再把孩子轻易交出去了,不允许童年有任何闪失”。曾经的“放学路上”,是“露天课堂”“风雨操场”,是童年生活里美妙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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