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那件事

作者:王开岭

对老北京来说,鸽哨是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声音。

安静的年代,无论串胡同,还是伫立庭院,只要稍留神,耳朵里就会飘入它们:嗡嗡嘤嘤,如梦如幻,清越绵长……鸽哨,乃皇城根最大牌的嗓子。没了这动静,京城的空气便仿佛睡着了,丢了魂儿……

如今的北京,鸽哨难觅了。

大家很少再仰望什么。天上的那件事——那件最美妙的事,那些溜冰似的、滑着弧线的翅膀,那群雨点般的精灵,不见了。

天寂寞了,云枯瘦了。即使晴空,因没有了翅膀和音符,也像白痴。

奥运前夕,北京广播电台灌了一张光盘,叫《听,北京的声音,2008秒》。雕刻市井之声,描画古都音容,这是个很童话的创意。据说最费周折的是录鸽哨。起初难觅养鸽人,他们仿佛蒸发了,不知被高楼大厦撵到了何处。总算找到了一户,但环境太嘈杂,车水马龙,根本没法录。末了,遇上了在宋庆龄故居做义工的郑永祯。郑师傅酷爱鸽子,退休后主动来这里驯鸽,其弟则擅长配哨,可谓珠联璧合。谁知又遇上个大麻烦:附近有住户嫌闹腾,不让鸽子带哨上天……

郑师傅还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一件大事:帮王世襄养鸽子。

王世襄先生是个最好介绍又最难定义的人。往复杂了说,乃文物家、史学家、民俗家、美食家、收藏家、鉴赏家;朝简单了说,就是个一辈子爱玩、懂玩、玩透了的老小孩。而所有玩习中,畜鸽听哨为至爱。他甚至编著了《北京鸽哨》《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等书,将鸽哨的源流、制式、造法、音效一一详解。

先生戏称自己乃“吃剩饭,踩狗屎”之辈。何出此言呢?先生说:“过去养鸽子的人,对鸽子就像待孩子。自个儿吃饭不好好吃,扒两口剩饭就去喂鸽放鸽。他们还有个习惯,一出门不往地上看,却往天上瞅,常常踩狗屎。”

王世襄回忆说:“过去几乎每条胡同上空都有两三盘鸽子在飞。悦耳的哨声,忽远忽近,琅琅不断。”养鸽行话多,圈内不叫养鸽,叫盘鸽。24只算一拨儿,要盘最少两拨儿,飞起来才好看。盘鸽至少早晚两次,若不勤飞,鸽身囤肉赘膘,就废了。

我最早对鸽哨的印象来自电影,尤其在以北京、西安为背景的片子中,它几乎是故事开场的第一声,又总和钟鼓楼、四合院配在一起。想必在导演看来,鸽哨亦是生活空间的必需元素吧。

据说,王世襄先生晚年最大的遗憾,是没地儿畜鸽。所以,他将此事托付给郑师傅和名人故居的一个旮旯,并寄望北京奥运会上腾空而起的是中华观赏鸽。

“它不像信鸽,一放全跑了,而是围着巢舍成群盘旋。养好了可一盘白、一盘灰、一盘紫。鸽哨传出钧天妙乐、和平之音,定能为‘人文奥运’添上最亮丽、最生动的一笔。”年已九旬的先生親书《关于奥运会放飞观赏鸽的献议》,正式呈交奥组委。谁都明白,老人想借奥运东风,托一把摇摇欲坠的鸽文化。

奥运开幕那夜,我守在电视机前,祈祷老人能如愿。终于,该放鸽了,“鸟巢”里升起的竟然不是翅膀,而是少女的纤纤玉手和声光烟幕……

城市的飞鸟时代,真的落幕了?

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能让人突然驻足,对着天空久久着迷?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从生活中停下,养成仰望的习惯?

没了那件事,我们会不会变成一群只顾低头觅食、左刨右挖,在地上找东西的动物?

你说,什么时候,京城的天上还能随处可见鸽哨编队呢?

赏析:

文中,鸽哨,乃皇城根最大牌的嗓子。没了这动静,京城的空气便仿佛睡着了,丢了魂儿……

虽是玩,养鸽子却也代表了养鸽人的精神寄托,不只是为生活奔波,也是慢下来养一点儿爱好,愉悦自己。

现在,京城的天上早已不见了鸽哨编队,作者为渐行渐远的鸽哨而伤感,也为人们精神生活的日渐荒芜而忧伤。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