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就是各人的性情

作者:未知

作文君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这是微博上网友连续数年摘录、转发的一本叫作《山月记》的书中的经典名句。豆瓣网友更是毫不吝惜对这本日本作家写的取材于中国古典故事的小说的赞美之词,其豆瓣评分达到8.8分。有读者评价道:“难以想象一位日本作家竟将中国历史写得如此深入,将史上以极简文字记载的人物,赋予其如此深沉的思考、不安的怀疑、敢于否定权威和自我的勇气……这一声声对着心灵的拷问,如出我口,让个人自我的‘小’无所遁形。”不仅如此,《山月记》一文还常年入选日本语文高中教材,作者中岛敦在动漫《文豪野犬》中的超能力“月下兽”也是出自这篇《山月记》。这到底是怎样一本化旧为新而又洞察人心的神奇小书呢?让我们一起来看!

作者剪影·汉学大家

日本学者加藤周一曾说,与明治时期以前相比,大正时期以后日本作家的特点就是不再具备汉文学功底。这话对中岛敦却不适用。中岛敦1909年出生于日本东京市四谷区箪笥町,与太宰治同年生,1933年畢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系,殁于1942年,年仅33岁,被称为“日本文学史上转瞬即逝的天才”。祖父及父亲都是汉儒学者的中岛敦自幼即受熏陶,在古代中国的历史和异域中觅得创作生机,并茁长为文坛异卉。中岛敦对中国古典文学的重塑,一半守旧,沿袭传统儒家“述而不作”的写作方式,一半重新发掘其中值得思考的现代含义,提出超乎寻常的见解,使作品获得现代特质。日本作家伊藤整对此评价道:“中岛敦是对人性的知性的理解者,在他的身上有一种穿越性,而这种穿越性足以和夏目漱石媲美。”

1942年,中岛敦在《文学界》的“古谭”2月号发表《山月记》《文字祸》,受到文坛注目与好评,接着的5月号刊载了《光与风与梦》,被推荐为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震动文坛。其中《山月记》取材于唐传奇作品《人虎传》,战后,该文被选入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并高踞日本“五大杰出小说”之首,排名超过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

图书简介·努力的失败者

中岛的小说大量取材于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山月记》便取材自唐传奇《人虎传》,形式上类似鲁迅的《故事新编》,以想象补充细节,赋予历史人物新的性格与形象。这是一篇为世上无数才华横溢却拙于锻造,满怀理想却为现实所困的年轻人所作的自述。

作为原型的《人虎传》讲述的是唐代常见的神怪故事:陇西李征恃才倨傲,不愿屈迹卑僚,竟化而为虎,一天,李征故交陈郡袁傪路经岭南,偶遇已化为虎的李征,李征乃托故友传录文章,并照顾妻儿。在《山月记》中,中岛以大量的心理独白突出了李征“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交织的心理,将现代人的自我意识贯注到了李征这个人物身上,使李征的形象陡然丰满且确定起来,成为一个极容易引起现代人共鸣的形象——努力的“失败者”,也成为一个不断叩问自我存在意义的诗人。

“传奇”本为传述奇闻异事之意,唐传奇是指唐代流行的文言短篇小说。远继神话传说和史传文学,近承魏晋南北朝志怪和志人小说,是一种以史传笔法写奇闻逸事的小说体式。唐传奇经典作品有中唐元稹的《莺莺传》、白行简的《李娃传》、陈鸿的《长恨歌传》以及晚唐杜光庭的《虬髯客传》等。唐传奇内容丰富,题材广泛,艺术上也更成熟,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阶段。

品读·名著在线

山月记

□[日]中岛敦 译/徐建雄

他们借着晓月微光,走过一片林中草地时,草丛中果然跃出了一只猛虎。奇怪的是,眼看那老虎就要扑向袁傪,却又猛一转身,隐没在先前的草丛里。随即,草丛中传出人声,细听之下竟像是在喃喃自语:“好险,好险。”

这声音,袁傪听着耳熟。他不觉大叫道:“哎呀,听此声音,莫非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声音低低地答道:“在下,正是陇西李征。”

袁傪忘了恐惧,下马走近草丛,与李征亲切地叙起了阔别之情,并问他:“你为何不出来相见呢?”

李征的声音回答道:“我如今身为异类,又怎能恬不知耻,在故人面前出乖露丑呢?然而,今朝得与故人不期而遇,我倍感亲切,不知你能否不嫌弃我的丑恶外貌,与你的故友李征交谈片刻?”

袁傪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超自然的离奇现象,问起李征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来。于是,草丛中的声音便如此这般地讲述起来:

“约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滨。半夜醒来时,只听得屋外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应声出门,见并无人影,可那声音却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唤,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觉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左右手着地奔跑起来了。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山岩巨石,轻轻一跃便能跳过。等我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处都长出了毛。此时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边往水中一照,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只老虎。”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恰好这时,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就踪迹皆无了。等到人性再次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上已沾满了兔血,身边撒落着兔毛。这就是我变成老虎后的首次经历。自此至今,我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也许再过些时日,我心中的人性就会被兽性所淹没。在尚未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那声音继续说道:

“所求非为别事。我原本欲以诗成名,到如今,非但一无所成,反而遭此厄运。昔日所作的数百首诗,自然尚未行世。其中有数十篇,我至今仍能记诵,还望为我笔录下来。”

顷刻间,草丛中不断传来李征吟诵诗句的朗朗之声。他的诗作有长有短,共有三十来首,然每一首都格调高雅,意趣卓异,一读之下便可感受到作者那非凡的才华。然而,袁傪在感叹之余又隐约觉得稍嫌不足:作者作为诗人的资质无疑是一流的,却总还在某个地方(某个微妙之处)欠缺了一点什么。

李征背诵完旧作之后,陡然改变语调,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说来也不怕你见笑,尽管我如今已成这么副丑模样,却也梦见过自己的诗集摆放在长安风流人士之案头的情景。你嘲笑我吧。嘲笑我这个没做成诗人,却成了老虎的可悲之人吧。好吧,既蒙见笑,我就索性即兴赋诗一首,以述此时心怀。也可借此聊作从前的李征仍活在老虎体内之见证。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草丛中,李征的声音再次响起:

“方才我说,不知为何会遭此厄运,但细想起来,倒也并非茫然无绪。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尽量避免与人交往,人们也因此说我倨傲不逊,妄自尊大。人们不知道,其实是我心中某种近似于羞耻心的东西在作怪。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進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我生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其实,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只可惜变成老虎后的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再过人的生活了,即便在脑中吟成多么出色的诗作,也无法公之于世了。更何况我的头脑正在日益趋近于猛虎。我该如何是好?每念及此,唯有跑上山巅,面对空谷咆哮。野兽们听到了我的咆哮声,唯有惊恐万分,跪地求饶而已。山峦树木、明月白露,也以为仅仅是一只老虎在震怒狂吼。纵然我呼天抢地,哀叹连连,也绝无一人懂我的内心。淋湿我这身皮毛的,并非仅仅是浓重的夜露而已啊。”

此时,四周的黑暗,终于渐渐退去。

李征的声音说道:

“在临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就是我的妻儿。他们并不知晓我所遭受的厄运。你南归之后,请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决不要提及你我今日邂逅之事。你若可怜他们孤苦无依,施以援手,于我便是莫大的恩德了。倘若我是人的话,本该先将妻儿之事托付于你的。可比起冻馁之中的妻儿,我竟然更念念不忘自己的诗作。唉,或许正由于我是如此之人,才落到身为野兽的下场吧。”

随即他又补充道:

“你从岭南回来时,切不可再走此道。因为,到那时,或许我已迷失本性,认不出故友,会将你吃掉的。还有,在此分别之后,请你登上百步开外的小丘后再回望此处,让你再看一眼我如今的模样。这绝非我夸耀武勇,正相反,我是想用丑陋的野兽模样,打消你重来此地见我的念头。”

袁傪对着草丛谆谆话别之后,跨上了马背。一行人登上小丘之后,依言回望先前的那片林间草地。只见一头猛虎,忽地自草丛跃上大道,遥望着他们。随后,那虎昂首对着银光散尽的残月,咆哮了两三声,复又跃入草丛,再也不见了踪影。

(摘自《山月记》三秦出版社,文章有删节,蓝色文字为经典语句,供素粉摘抄)

赏析·精彩书评

@读者寒泉:比起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在乎,甘愿接受自己在人世间碌碌无为的人来说,付出巨大努力却不得不接受失败,无疑要苦涩得多。李征之所以被愤懑与挫折吞噬,正来源于他所怀有的巨大期望。对天性敏感的人来说,与世浮沉的挣扎常是难以忍受的,但要到达彼岸就不能不经历这样的淬炼。李征的化而为虎既是一个警告——期望愈大,就应当具备更为强大的意志,付出更多的执着;又是一种无可奈何——足够努力不一定总是带来希望,天赋有时占据着更加重要的地位。这篇小说让我们体会到了命运的战栗与悲剧式的美感。

@读者Heathcliff:李征的羞耻心让他的人生演化成人性的一场悲剧,他的自尊因羞耻心而在极端自负与自卑之间摇摆。当他不得不向现实屈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崩溃。我丝毫不同情李征的结局,反为其感到高兴。人性的社会当然不能容纳这样的异物,幻化成虎是李征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他自己也说“如果我体内的‘人’彻底消失的话,也许那反而能使我幸福吧”。同时我可以肯定,在虎的身上,每个人多少都看得见一点自己的影子。作者对人性的检索和反思让每一个读者不由得后背发凉。

@读者minja:李征的命运因遭遇不幸而被划分成为前后不同的两段,中岛的人生命运同样充满不幸的波折,或许正是这种共同的不幸遭际,使中岛产生了深切的共鸣。在中岛的笔下,李征这个人物超越历史的真实境况,寄托了他作为现代的孤独个体的痛苦与悲哀,所以文评家深田久弥说:“中岛敦借助于对历史人物的重新塑造,纵情地抒发了自己心中荡漾的热情和感情。他们的不幸遭遇虽然都是取自于史实,但那种悲痛却独属中岛敦所有。”某种程度上,中岛借古代人物的酒杯,痛浇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块垒。中岛敦的天才文学光芒,如彗星般闪烁和定格在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正是日本深陷太平洋战争泥沼,并因中途岛海战而由胜转败的转折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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