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与热馄饨

作者:姜伟婧

陈丹青在翻阅木心的诗集时,注意到自己的老师青年时代写下的这样一行诗:“小镇24岁的中学教师,一辈子,也许只能这样了。闲暇的乐趣,是在街上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有时生活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

波德萊尔是法国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他的诗集《恶之花》充溢着叛逆、孤独、忧郁,也是先锋艺术的代名词,他是青年诗人木心遥不可及却又贪婪向往的理想。而一碗热馄饨呢?又是人和所生活的世界深深缔结的温暖,是俗世里踏实妥帖的幸福。

青年木心在诗中展现的,大概可称为艺术理想与俗世生活之间不可规避的矛盾了。艺术家往往怀着超拔于世俗的远大理想,这样的理想甚至广大得在尘世中找不到安放之地,然而艺术家的精神高地已丰盈自足。如木心推崇福楼拜的一句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据一个人”,徜徉在艺术浩瀚广博的天地间,谁能不沉醉其间?

然而尘虑难免萦心。俗世生活终究是我们赖以维系自身的根基,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是足以慰藉一个在冷夜里孤寂彷徨的心的,有时,它甚至比那遥不可及的、令人又爱又恨的艺术,来得更亲近、更可靠。可另一方面,当一位艺术家沉溺于尘世的欢愉,就极有可能堕入金庸笔下令狐冲的结局:有温柔善睐的任盈盈相伴,却也被捆绑住了自由不羁的心。

于是很多人就在这组亘古的矛盾中迷失了,大部分人,最终选择向俗世生活妥协。决绝如木心,亦曾辞掉优越的教职工作,独自上莫干山修行、作画、写文。“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然而青年意气的孤绝,终究不能长久,家庭与生计,仍旧牵引他从星空回到了土地。

睿智如木心,后来又经历漫长的徘徊与求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他没有辜负理想国中的自己,画画、写诗、谱曲,成就他的艺术天堂。他也没有辜负年轻时热爱的波德莱尔,且将波氏的“恶之花”化作木心式的“诗之花”。他也没有为此亏待现实中的自己,而是将之添上了尊贵的艺术感。他的俗世生活里,也不只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了,他把鸡蛋做出十二种吃法,他自己购买布料、裁制大衣,让人们惊叹:原来俗世生活,也可以过得如此妥帖、得体;原来,生活也可以变成艺术。又也许,他已明了“大隐隐于市”,明了“心远地自偏”,心中自有明镜台,于是生命本身就成了艺术。

至此,他的俗世生活与艺术理想水乳交融,他一边手捧波德莱尔诗集,一边却可以安心享用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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