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为形容词辩护

作者:周晓枫

  作文君:周晓枫,当代著名作家,1969年6月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曾做过八年儿童文学编辑,2000年调入北京出版社,现任《人民文学》编辑部副主任。出版有散文集《上帝的隐语》《鸟群》《斑纹:兽皮上的地图》和《收藏:时光的魔法书》。曾获冯牧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她曾协助张艺谋导演进行文学策划工作,担任了电影《三枪》《山楂树》《金陵十三钗》《归来》的文学策划。本刊2016年第18期“大师写作课”出场的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曾在《写作这回事——创作生涯回忆录》中写道:“竭力避免副词;少用形容词。”表达了他不喜欢形容词的观点,这个观点也得到了严歌苓等作家的赞同。但周晓枫不同意这个说法,为形容词作了这一篇辩护。

  我们有着奉简约为上的散文传统。起步阶段的习作者常常写得环佩叮当,成熟之后,他们与形容词的一夕之欢迅速瓦解,并耻于承认和回忆。这是修辞上潜在的种族歧视吗?动词站上台阶,名词伫立平地,劣势的形容词位居洼地。

  那种昏天黑地、纸醉金迷的过度修饰存在问题,但唯简是尊,未必就是铁律。写意有写意的好,工笔有工笔的妙。有人是写作上省俭的环保主义者,极简主义无可厚非,很好。有人用字铺张,也谈不上罪过——毕竟词汇和物资不一样,浪费倒是个创造和积累的过程。这个世界,有素食主义者的佛教徒,也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游牧者……不能因为饮食清雅,就肉食者鄙。各自的身体和情感需要不同罢了。还是让天鹅和孔雀都好好活着吧,不用雁过拔毛把自己变成西装鸡。

  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天然被辜负,包括被反复诟病的形容词。有人轻视乃至蔑视形容词的价值,他有他的道理;我为形容词辩护,也有我的原因。

  形容词是导向精确的条件,是对常规、平庸、简化和粗糙表达的一种纠正。比如月亮,它是公共的,但“温暖的月亮”和“荒凉的月亮”迥异,揭示出词语背后那个仰头的凝望者……所以名词是公共的,而形容词隶属个体。

  上帝命名万物,魔鬼用动词篡改,留给人类的,只剩形容词。我们通过形容词或形容词性质的书写,标记各自独特的属性。

  我觉得中英文不同。中文的名词里也隐含着某种形容词性,比如牛肉、鸡肉、鱼肉;英文的beef、chicken、fish,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为什么不简易地统称为“肉”?因为必须在形容词性的保障下才指代无误。还有动词。打和拍、掐和拧、扔和摔、摘和拽、推和搡……查阅这些动词的定义,联想这些动词的场面,你会发现暗含其中的,是形容词之别。我们斟酌使用哪个动词更准确,其实,就是在寻找和推敲这些动词里埋藏的形容词。

  我的英语水平堪称尴尬,有限的初级阅读正好让我形成足够的偏见:英文段落里的动词,作用至关重要,为了走向实证主义和科学精神所需要的精确;中文可以古道西风瘦马,可以枯藤老树昏鸦,这里面没有动词,为了走向模糊,并抵达唯有模糊里才能傳达的精确。形容词,其实无所不在。

  形容词里有我的狂喜和忧惧,也有我的淡漠……我爱慕它们。一个平凡的形容词或者一个讨厌的副词,嫁给了对的名词或动词,可以成就近乎完美的婚姻。好的修辞也是一种意外而完美的镶嵌,天衣无缝。大美不雕,对不对?当然对。但形容词的判断标准,是必要性,并非动辄概以修辞之过。可以朴素,不能赤贫。可以克制,不能乏力。不能以法西斯的眼神,看待每一个犹太形容词。

  (摘自《有如候鸟》,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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