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河

作者:周涛

作者简介:周涛(1947—),山西潞城人。周涛是少见的将诗的想象逻辑和诗的情感结构运用于散文创作,即“以诗为文”的当代作家。他的散文充满诗意的激情和强烈的理性精神,以及独具个性的文化思索。代表作《阳光容器》《猛禽》《吃昙花》等,都体现出他对社会、历史、人生的深刻思考。

这时我才发现,我骑了一匹极其愚蠢的马。一路走了20多公里,它都轻快而平稳,眼看着在河对岸的酒厂就要到了,它却在河边突然显示出劣根性:不敢过河。

盡管这河水并不深,顶多淹到它腿根;在冬日的阳光下,河水清澈平缓地流着,波光柔和闪动,而宽度不过十几米。但是它却怕得要死。这匹蠢马,这个貌似矫健的懦夫,它的眼睛惊恐地张大,前腿劈直,胸颈往后仰,仿佛面前横陈的不是一条可爱的小河,而是一道死亡的界线或无底的深渊。

我怀疑这匹青灰色的马对水患有某种神经性恐惧症。也许在它来到世间的为期不算很长的岁月里,有过遭受洪水袭击的可怕记忆,因而总结出了一条不成功的经验,像个顽固的被捕的间谍似的,任凭你脚踢鞭打,它就是不使自己的供词跨过头脑中那个界线。

我想了很多办法——用帽子蒙住马的眼睛,先在草地上奔驰,然后暗转方向直奔河水,打算乘其不备而奋然驰过。结果它却在河沿上猛地顿住,我反而险些翻下去。不远处恰有一座独木桥,我便把缰绳放长,自己先过岸,用力从对岸拽,它依然劈腿扬颈,一用力,我又差点儿被它拽下水。

面对如此一匹怪马,我只好长叹:吾计穷矣,但今天又必须过河,我必须去酒厂;倘要绕道,大约需再走20公里。无奈之下,只得朝离得最近的一座毡房走去,商量先把马留在这里,我步行去办完事再来骑走。

一掀开毡帐我就暗暗叫苦,里面只有一位哈萨克族老太太,卧在床上,似有重病。她抬起眼皮,目光像风沙天的昏黄落日,没有神采;而那身躯枯瘦衰老,连站起来也很困难似的。看样子,她至少有80岁;垂暮之年,枯坐僵卧,谁知哪一刻便灵魂离开躯壳呢?可是既然进了门,总不好扭头便走,我只好打着手势告知我的困难和请求,虽然觉得等于白说。

她听懂了——其实是看懂了。摆摆手,让我把她从床上搀起来,又让我扶她到外边去。到了河边,她又示意让我把她扶上马。我以为老太太的神经是不是也不对劲儿了,她连路都走不稳,瘦弱得连躺着都叫人看着累,竟然“狂妄”地要替我骑马过河,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我这样年轻力壮的汉子尚且费尽心机气喘吁吁而不能,她能让这匹患有神经性恐水症的马跨进河水?我无论怎样钦佩哈萨克人的马上功夫,也不能相信她这种可笑的打算。

可是当我把她扶上马背,我就全信了。她瘦小的身躯刚刚落鞍,马的脊背竟猛然往下一沉,仿佛骑上来一个壮汉,原来的那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顽劣劲儿全不见了,它立得威武挺直,目光集中,就如士兵遇上强有力的统帅那样。这马不愚蠢,倒是灵性大得过分了。它当然还是不想过河,使劲儿想扭回头,可是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控住了它,它欲转不能。它小蹄朝后挪蹭的劲儿突然被火烧似的转化为前进的力,嗒嗒地跃进河中,水花劈开,在它胸前分别朝两边溅射。铁蹄踏过河底的卵石发出沉重有力的声响,它勇猛地一用力,最后一步跃上河岸,湿漉漉地站定。

我把老太太扶下马,又把她从独木桥上扶回对岸,然后在她的视线里牵马挥手告别(我不敢当着她的面上马)。她很弱,在河对岸吃力地站着,久久目送我。

此事发生在1972年冬天的巩乃斯草原,而天山,就在老人的身后矗立,闪闪发着光。

(林冬冬摘自《周涛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