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未央

作者:厉佳萱

我是一个孤单的时候喜欢仰望天空的孩子,望着悬挂在树上的风筝,望着空中的白云,望着黄昏一点点蚕食天际,直到望得眼睛发酸、额头发烫,自己已经无法继续仰望才作罢。

我叫清柚,我在浙江长大。我喜欢一个人坐着绿皮火车,穿梭在不同的城市。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孩,一个眼角有颗痣、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的女孩。那么,你可以轻轻呼唤我的名字,叫我清柚,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冗长的、永不结束的故事。

ONE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大部分时间和其他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一成不变的课桌前,迷迷糊糊地听老师讲题,然后做着那些明明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我的课桌靠窗,选好角度可以看见学校那块有着红色跑道的操场。所以我一有空就会看操场,因为只有盯着那块有着红色跑道的地方,我才可以忘记教室里的死气沉沉,看见光亮。

我喜欢我出生的地方,那是浙江东南部一个很小的城镇。

离城镇很近的地方,蜿蜒着一条河流,它的名字叫作楠溪江。河流两边是被冲刷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附近的居民总是在某个鸟鸣的清晨或是日落的傍晚,踩着杂乱的鹅卵石,到河边洗菜、淘米、浣衣。而在我出生的时候,那条河的两岸已经变得繁华起来了。临河的街道上一个个铺子排列得整整齐齐,一楼是商铺,二三楼是客栈,白墙黑瓦,昏庭暗院,木质的楼梯每当有人踩上时便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十分喜欢听这种苍老却又清脆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正唱着一首古老的歌。

TWO

我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讨厌夏天。

夏天的阳光总是很充足,白云在光与热的滋润下似乎显得特别的饱满,树木光滑的叶子在阳光下泛滥成绿色的海洋。教室外面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空隙投下斑驳的光影,把我们的青春过滤得干净而明亮。

我不懂其他的女孩為什么大多钟情于春天,春天的花总是让我感觉庸俗。小学的时候,最常用的一个比喻就是“春姑娘在芬芳的花香间款款而来”,现在,我再也无法想象春天是一个姑娘的形象,我看见那些浓妆艳抹的大妈们,反而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春天的样子来。我也不喜欢秋天。秋天总是代表着悲伤。虽然我常常感觉到孤单,可我的内心却依旧充实,不像秋天灰扑扑的云一样在天空中散成一片。

THREE

有人说:“一场大雨过后,接下来就是一个秋天。很多场大雨过后,岁月就从我们的生命里截掉了很大的一段。”

于是在某个立秋的午后,我就莫名其妙地长大了。世界上总是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说那些本来记得滚瓜烂熟的数理公式一到期末检测就忘得一干二净,比如说明明成绩很差的某个学生忽然就考到了年级前几名,比如说昨天还如胶似漆的恋人今天突然就分手了……

但是我却不能再继续“比如”下去了,因为我的时间有限。如果我继续“比如”下去,说不定某天清晨就有人发现一个叫作清柚的女孩晕倒在了一台电脑前面,电脑里打开的文档上是一行行莫名其妙的“比如说……”,然后世界上又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鲁迅先生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好的性情,也不想知道。反正我不是一个喜欢调和、折中的人。

FOUR

我第一次遇见颜树,是在2015年的8月。

那天的颜树穿着一件很卡通的T恤以及一条齐膝的牛仔短裤。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条短裤分明就是男款。后来我才知道颜树买衣服是从来不分性别的。颜树总是扎着丸子头,斜刘海上别着一枚很小很精致的牛皮发卡。许是性格相似的原因,我和颜树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2016年7月,我拉着颜树疯疯癫癫地去了一趟云南的丽江,那个有着安静古镇的城市。我们抵达古镇的时候暮色已经弥漫,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浅橘色的光。

我们找到预定的民宿住了进去。推开木质的窗户往外面看,可以看见那些古老的房子上都挂着红色的灯笼。

放好行李后,我和颜树一起去那些长街窄巷里随意地逛。一直逛到店铺陆续打烊,月光细碎地铺在石板路上。

长长的巷子绵延无尽头,夜风拂过,鲜艳的红色灯笼轻轻摇曳着,风铃在清脆地作响。这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我开始迷恋起这个古镇了。如果有一天我垂垂老去,我希望能回到这里,我会将我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都讲给人们听。那时我可能已经满头白发,皱纹像枯叶的叶脉一样爬满整个脸颊,但我一定还会像现在一样微笑着,然后用几乎掉光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讲述,直至日落西山。

然后这个故事也会被这里的人们一直延续下去,冗长到没有结尾。

当我想把这一切告诉颜树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我的声音被隆隆的雷声掩盖,大雨倾盆而下,冰凉的雨滴落在我的脸上。

世界陷入了混沌之中。

FIVE

生活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一天与一天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就像是听歌时的单曲循环一样。我开始对时光的流逝感到恐慌。我害怕有一天,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是刚刚到来时一样。我一点也不希望我就那么碌碌无为地过完此生。

晚上我坐在电脑前面整理这一次旅行拍摄的照片。我看见有一张照片拍的是雨景,滂沱的雨幕里有一个单薄的身影。我将照片放大,却不能辨认里面的人到底是我还是颜树了。只是依稀的记得那是在虎跳峡的旁边,暴雨与江浪混杂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有一块半露着的岩石立在江的中央,颜树告诉我那块岩石上有一只很小的鸟。我瞪大眼睛才发现确实有一只褐色的手掌般大小的小生灵在不断地挣扎着,江水一次次没过岩石又使它裸露出来,我仿佛听到了那只鸟绝望而又无助的悲鸣。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雪碧倒入玻璃杯中,不过一会儿杯壁上就凝成了一颗颗眼泪似的水珠。我喝了一口,又开始整理照片。

每次旅游之后,我都会变得非常空虚和孤独。

而后这种空虚和孤独就带着我的记忆一起奔向某个闸门,一去不复返了。

说不定某一天,我又会在某个有着绵长海岸线的海边,再次遇见它们。

SIX

我一点都不喜欢八月。虽然我才刚刚读完初一,没有毕业季的分别之苦,可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必须随着浩浩荡荡的暑假补课大军开始我的补习班之旅。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虽然没有风也没有易水,但反正我是真的要“一去不复还”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暑假补习班的。准确地说,我是很想知道小学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喜欢补习,或是当时为何能抱着淡定的心态参加补习,这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记得有一个诗人曾这样说过: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太阳的,但也并没有特别讨厌黑暗——只是有一些畏惧它。因为我总认为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正在密谋夺走太阳以及我们居住的这颗小小的蓝得快要流泪的星球。

如果黑暗不是那么黑暗,我想我还是可以接受它。但是如果黑暗不再那么黑暗,或许科学家们就会给它重新起了一个名字,那么真正的黑暗就永远消失了。

SEVEN

日历越撕越薄,而作业还是它原来的模样。

我想,是时候应该把身体以及灵魂统统都奉献给我伟大的学业了。

我背上书包去学校。我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一个眼角有颗痣、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的女孩从我身边经过,她又蹦又跳,脸上流露出的天真真让人嫉妒。

我走走停停,潮湿而炙热的风灌满了我的衣裳。

忽然想起了一首词,它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我停了下来。

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

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

抚琴之人泪满衫,扬花萧萧落满肩。

落滿肩,笛声寒,窗影残,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EIGHT

我上高中了,学校老师们已经不允许我再花那么多的时间仰望天空了(尽管这是我的自由,但当我看见其他同学正在奋笔疾书时,我想我还是放弃捍卫我那一丁点儿可怜的自由吧。我想考上重点大学,然后走上人生巅峰,并且停留在那里,谁都不能把我赶下来)。

我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仰望天空了吧。

——夏天的天空是淡蓝色的,但是一切都不如想象中的梦幻,漫长的时间总是带来太多悲伤。

就像现在仰望天空却又要和天空告别的我一样。

NINE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孩,一个眼角有颗痣、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的女孩。那么,你可以轻轻呼唤我的名字,叫我清柚,我会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冗长的、永不结束的故事。

我在那个故事里,游荡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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