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药神》里那一句“世上只有一种病永远治不好，那就是穷病”，道出了普世对“穷”这一字眼的一般认识。“穷”字总是前携一“贫”，后拽一“困”，直指物质的匮乏与精神的荒凉。倘若将它具象化，那便是一枯槁瘦削，行将就木之人。而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对“穷”的理解。然而，我的爷爷，却为这“穷”字添上了崭新的注脚。
我的爷爷，是中国万千农民中极平凡的一个。清贫的生活与艰苦的劳作构成了他每日的主旋律。村里的不少人都早已卖掉了田地外出经商，房子盖了一栋又一栋，车子换了一辆又一辆，而爷爷仍旧坚守着他的土地。
可村上有一奇怪的现象，贫穷如爷爷这般的人却常常被戏称为最“富”之人。年岁稍长我才明白，这一切都缘于那一柜子的藏书——从诗文经典到明清小说，爷爷早年因对文学的喜好搜寻了不少好书，收藏到如今，许多书已成绝版“老古董”了。
因此，我也明白了，在铁锹与犁铧之外，别有一样让爷爷珍重的事物——一枝可生花的妙笔。
犹记儿时住在爷爷家中，常常见到桌案上成叠的稿纸，费尽力气爬上椅子扯过来看，却又看不懂那密密麻麻的汉字，于是喊着嚷着要爷爷念给我听。
在清晨的微风中，熹微的晨光下，我坐在竹板凳上瞪大了双眼，听躺在摇椅上的爷爷深情地念诵他的文字：“3月5日，小狗花儿生崽，恰有满院鸟啼，春意盎然，生机洋溢……10月9日，风卷麦浪、金黄遍地，期冀着几日后收割的饱满颗粒，期冀……”蝉虫、鱼鸟、田地，一切故乡乡野的风物都尽入爷爷的笔下，焕发出别样的色彩。而于儿时的我来说，那就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充盈世界，有着一切梦想中的美好事物。我甚至偷偷跑到田野里，俯下身子去看、去听，看微风过处是否会涌起金色的波浪，听幼苗抽穗拔节是否真的有那郑重而轻微的声响……
那时候的爷爷在我心中，是世上精神最富足的人，是沐浴在自然恩赐中的人。而在爷爷的带领下，我也一步步地走向文字的殿堂……春和景明的午后，爷爷静坐桌案前，咂摸着窗外“日长如小年”的恬淡生活。碎金般的阳光铺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一轮金色的光圈闪耀在他身形的边缘。我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拔擢的力量，使爷爷的灵魂超然于这间简陋而破败的书房。一切物质的丰裕在这精神的明亮面前都黯然失色。而在这片温润的光中，我翻开书架上一本本书籍，霎时间便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诗经》中无邪的美好，魏晋狂放的风度，盛唐磅礴的气象……在这无名之力的牵引下我沿着文化的长河做着匆匆的巡礼，沿岸的风景无不令我叫绝。
小说奇谲怪诞的想象，杂文深刻犀利的嘲讽，散文明丽温润的笔调，文学的世界斑斓多姿，如晴空烟云般变幻莫测。我在不同的书籍中不停地遇见意外与惊喜，仿佛终日阖闭的天窗被打开，炙热阳光随世间万象直照穹顶。
然而，看遍了奇峰怪石，再观爷爷笔底的文字，心中竟再也激不起半分的波澜。麦田过了三五年依旧是那片麦田，鸟儿日复一日无意义地鸣叫着，寂静的池塘上荡不出丝毫涟漪……单调、乏味、枯燥，爷爷笔下的世界在那一刻显得如此贫瘠与荒凉，仿佛整片天地都被局囿于一片田野、一方小院与一破败房屋。以至于我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个字——“穷”。风景早已看遍，再无新意可言。只能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太，在贫瘠的记忆中翻来搅去，尽说些老话。
爷爷仿佛看出了我对他文字的稀疏冷淡，却也不为自己“辩护”，只任由我在文字的世界中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大门，而他，则依旧在我眼中那片穷尽了的麦田土地上“耕耘”着……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与那些沸腾热血、变幻生活的文字完全不同的存在。如杨绛先生的文字，像木樨一般清澈，却也一样没有一波三折的奇幻经历。《干校六记》《将饮茶》《我们仨》……无不是从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精心摘选其中可记录的枝丫，再一笔、两笔地镌刻。从内容上看，杨绛先生笔下的世界似乎也是穷困而贫瘠的，可那点滴的辛酸苦辣，经她的凝视，都闪烁出别样的光芒。
一杯清茶，只有三两片茶叶上下飘浮。然而轻呷一口，却深深醉于其中的兴味绵长了。
受此触动，我开始重新打量爷爷笔下的那片土地。默读爷爷的文字，久违的盎然意趣再次浮现心头。鸟鸣声回来了，猫狗的打闹回来了，麦浪的翻涌又回来了……我的脑海中再次出现了“穷”字，而这次，它带上了爷爷给它的全新诠释——“穷究”的姿态。
穷究什么？知识、真理、权力……而在爷爷这，他要穷究的，便是这片田野中一切生灵所饱含的生命元气。爷爷以穷究生活之美的态度写作，将一切幽微隐秘的生活灵光挖掘到极致。爷爷并非是甘守单调的生活风物，而恰恰是将横向的描摹转为纵深的探寻，以此还原生活的原貌。
爷爷的写作予我启迪，让我见识了“穷”这一字意义上惊人的转换。它由一干枯河床转变成奔涌的江河，它由一位生命穷尽的老者转变成想要穷究万物的青年斗士。“穷”字是辩证法中天生的一对对子，启示着我们在山穷水尽处仍应饱含着热情去穷究生活之美，因为人生，从无绝路。
近日一学生以高分考上北大，发表《感谢贫穷》一文在网上大火。窃以为，她该感谢的不是贫困，而是她自己，实现了在贫穷中穷究美好未来的自己。
宇宙无垠，天地無限，在此意义上，你我无论如何都是贫穷的。而生命的意义，正在于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穷究所爱之物的美丽，蓬勃、饱满的生活。
一如爷爷笔下那平常普通却生姿摇曳的风物。
评委点评
这篇文章对“穷”字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内涵稍作阐释之后，以“爷爷”的故事讲述了老人家用笔对生命元气的“穷究”。这当然也是精神层面的富有，但却是一种动态的、包含进取心的富有。这个主题超出了一般人仅仅在物质贫穷和精神穷困两方面对“穷”的解读，值得称道。其次，作者虽然从杨绛的平淡却丰盈的作品中认识了爷爷文字的优点，但这篇文章却写得一波三折，达到了古人“文如看山不喜平”的要求，读来富有韵律美。稍微不足的是，文中把麦子的收割期放在10月9日之后，多少露出了一点怯：作者对农事的观察与了解还有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