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怡含

“咱班有没有,”班主任顿了顿,“有没有家境不太好的同学?”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扇“吱呀吱呀”摇曳着扇叶。那边不知是谁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没有就算了。”班主任开始上课了。

下课了,他突然神神秘秘地招我出去。

我的心“咚咚”直跳,寻思着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在一个偏僻冷清的楼道里,他抓住我的肩膀,慈爱地注视着我:“阿正,我记得你爸爸是打工的?”“不是啊,我爸开厂子的。”“哦……那,那是为自己打工呐。”他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是这样,有个领扶贫金的名额。你看你长得比较黑瘦,要不咱班就你去领吧。”“不成啊老师!这钱应该留给真正……”

“不要白不要——”他已经走远了,声音在回荡。“不要白不要——不要白不要——”我攥着不知何时被塞入手中的通知单,烦躁得跺了下脚。

为了准备领扶贫金的感言,我旁敲侧击地问我爸:“爸你小时候挺穷吧?”爸用筷子搓起一小块软糯的红薯:“你爸小时候天天吃这个,随便烤的,硬的,纤维粗得很,胃都吃疼了……”

说到动情处,他的眼里像兜着两泡陈年的泪。质朴的叙述里,我的眼前展开了一幅暗淡的画卷,腐坏陈旧的木梁,缺角的积灰的碗,黝黑而麻木的面庞。那是真正的穷,是在宽敞舒适的大宅中安然享受美餐的我,要去假扮的“穷”!

一遍遍改稿,一遍遍演练。我对着镜子练习着表情,要有些悲,又要有些自揭伤疤的羞,还要有深深的感激。镜中那张脸,一开始尚有些僵硬,慢慢地,慢慢地,竟真的挺像张穷人的脸了。我真的像是个穷人了。我望着镜子繁复的花边,怔住了。

领扶贫金的那天到来了,我特意穿上了最旧的一双球鞋。本来它已退休,将被丢进垃圾桶了,如今却又重获新生,陪着我来奔赴这“神圣”的使命。我低着头站在一边,台上领导动情地讲述着,掌声雷动,我拍得手都红了。“这笔扶贫金,照亮了这些穷苦孩子们的人生之路!”镁光灯为领导高大的剪影镀上一层金边,台边的黑暗之中,不知是谁“哼”地冷笑了一声,像是和谐的旋律中一个尖锐的音符,直凿到我心里。

排着队上台,灯光太过刺眼,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的海洋。光影之中,好似浮现出一张张黝黑的面庞,浮肿的眼泡里兜着两泡穷人的泪,目光偏又如钩子,挠得我直发慌。忽然有人踢了一下我的鞋,唬了我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班的小胖。“你也是跟我一样,被抓来顶包的吧。”他低声嗤笑。“你要死啊!这台上呢。”我低声骂道。“呵,你这耐克的球鞋,这么大一个‘勾’,不怕人瞧出来?”我的脸“腾”地热了,话筒却又刚好传至我手中。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热浪裹挟着我,汗湿了话筒柄,脚有些发软。那声冷笑忽然从心底冒出,我握紧了话筒。我实在演不下去了!这出装穷的戏,我受够了!“我,我其实不……”

话到嘴边,忽然愣生生咽了回去。领导的脸上堆满了慈悲的褶子,她看着我笑着。我低了低眉,并了并脚,挤出穷人的脸,如同我无数次演练的那样。“我其实真的非常感谢能给我这样的穷苦学生一个机会……”

我的眼眶湿润了。领导动情地拭着泪,台下前排的嘉宾席里也传出低低的啜泣声。一切触动之声汇作一支交响曲,荒诞地奏响在空中。我握着厚厚的装了钱的信封下了台,缭绕的交响曲越来越远,我快步地走着,终于将它抛在了脑后。站在室外的灌木丛中,我终于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泪水似从心中冒出,决堤一般。我终究演了这出戏,成了一个“穷人”。而真正的穷人们,又在哪个黑暗的角落中号啕大哭呢?

回到家中,我没拆开那个信封。回想着镁光灯下戴着面具演戏的我,我觉得自己的精神越发“穷”了起来。我决定把这袋扶贫金放到班级讲台桌上,或许它能遇到真正的主人。然而那红色的“扶贫金”三个大字終究太过刺眼,我给它套上了个牛皮纸信封,像套上自己的遮羞布。

然而,那个信封一直静静地躺在讲台桌上,无人问津。窗外的风携来的灰尘,黑板擦拭间拂出的粉笔屑,一层一层,掩埋了它,掩埋了无数被遗忘在援助、遗忘在制度之外的贫苦的面庞。

评委点评

面对“穷”这个题目,选择以小小说的形式进行写作的选手不在少数,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在情节设计、人物塑造上展现出了自己的写作才华,却忽略了一篇优秀小小说的“灵魂”——思想内涵,即一篇优秀的小小说立意要足够深刻,要能反映现实、掲示人性。本文正是一篇以立意取胜的小小说佳作。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家境殷实,却因长得黑瘦而被老师授意去冒领扶贫金,理由竟然是这笔扶贫金“不要白不要”,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主人公最后竟真的领到了扶贫金。作者通过这一颇具荒诞色彩的故事,引导读者思考:真正的贫穷究竟是物质上的贫穷还是精神上的贫穷?可谓立意深刻,极具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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