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下了决心

小虎定期去医院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从上上周开始,去医院变成了每星期两次;可是这个星期,小虎已经去第三次了。因为,小虎又变得什么也不吃了。于是今天傍晚的时候,妈妈说“还是得去一趟”,然后就出发去医院了。

据说在医院,小虎做了超声成像和验血,但这次仍然没有发现除了肾衰竭以外的任何病因。于是像往常一样打了点滴,又打了促进食欲的针,然后回家来了。

“虽然我原本觉得检查没什么意义,可医生说如果能查出病因,就能针对病因治疗,而且再这么下去,他就会越来越虚弱,然后死掉啊。”

这些连我都懂啊。要是不吃饭,不管是人还是猫,都会越来越虚弱,最后死掉。所以,妈妈最近常常去找写有“直击××”之类夸张宣传语的猫粮,然后买回家。

但是,那些猫粮的结局基本是小虎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进了垃圾箱。

妈妈手里的筷子夹着一块炸鸡,还没来得及吃就先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十六岁了,其实我也明白,他再也不会恢复从前的活力了。”

“他不是还在打点滴、打针吗?”

我把一块炸鸡放进了嘴里。柠檬汁洒多了,吃起来有点儿酸。

“那些都只是对症疗法啊。”

对症疗法,又是个我第一次听说的词。

“那是什么意思?”

妈妈一边往蔬菜沙拉上洒中式风味的沙拉汁,一边望着小虎。

“一真,你也听见医生说的了,小虎的病叫肾衰竭,是治不好的。”

我一边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一边点点头。

“没有什么特效药,也不是只要做了手术就能治好的。好像是说,必须给他补充‘钾’这种营养元素,可这东西基本上又只能通过食物来获取。”

但是,小虎根本不吃东西。我一边咬筷子,一边看着妈妈。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食欲,可小虎没有食欲,对不对?所以,医生现在对他进行的治疗是为了让他能有食欲,身体也能感觉更舒服些。”

最近,妈妈有点儿变了。先前她明明光担心钱的问题。

“今天,也很贵吗?”

“嗯?”妈妈歪了歪头。

“在医院花的钱。”

“啊,你是说医疗费啊。是很贵啊,还做了检查呢。”

那为什么……

“难道说,咱们家变成有钱人了?”

“啊?”

“因为妈妈原先不是一直说什么财政赤字啦,太花钱啦,明明说得好像情况很严重。”

我压低了声音,以防被小虎听见。妈妈听了我的话耸耸肩。

“那当然还是挺困难的。可也不能眼看着他不管啊。而且,我好好想了想。”

我把身体往前探了探,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了电子计算器和记事本。

“咱们假设,小虎从零岁就加入了保险。加入保险也有各种各样的花费,单纯按照平均每月缴纳三千日元保费来算吧,你猜要花多少钱?”

“啊?算术题?”

“喏。”妈妈把电子计算器递到我面前。

“一个月三千日元乘以十二个月等于三万六千日元。再乘以十六年……五十七万六千日元!”

“没错。就当把这笔钱花在保险上了,心情不就轻松多啦?”

也就是说,只是心情的问题?

“咱们有钱吗?”

“其实也不算宽裕啦。不过,我在考虑今后让爸爸减少些零花钱,妈妈自己也努力营业,再增加些工作。”

我稍微松了口气。看来不光小虎能好好定期去医院,我的零花钱也不会被削减。

“因为治疗也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打算再找医生商量看看。”

说完,妈妈把炸鸡块放进嘴里;我却对那句“持续到什么时候”有些在意。

因为,小虎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啊。也就是说,如果他不用再去医院,那就意味着……

妈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一天,最好永远不要到来。

星期六,爸爸拎着作为礼物的冷冻章鱼小丸子回来了。

“小虎——”爸爸先去抱起了小虎。

“好轻!”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妈妈瞪着他说。

爸爸坐到了沙发上,用脸蹭着小虎。小虎也用头去蹭着他。——不对,小虎是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只见他从爸爸手里挣脱出来,走到妈妈脚边,身体一缩坐了下去。

“没错,还是妈妈更好。”

说着,妈妈把小虎抱了起来。

“啊,为什么呀?”

爸爸看着乖乖地任由妈妈抱在怀里的小虎,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

可是叫人吃惊的还不是这个。刚才,妈妈对小虎说了什么?她把自己称作“妈妈”!

“怎么啦,一真,你在发什么呆啊?”

我慌忙摇了摇头,接着爸爸凑了过来。

“为什么小虎那么黏妈妈啊?而且妈妈也变了。”

对啊。妈妈以前老说自己过敏,眼睛会痒啦,会打喷嚏啦什么的,所以不怎么抱小虎。可最近呢,她经常抱着小虎。小虎好像也明白,他最能依赖的人就是妈妈,所以非常黏妈妈。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本能”吧?

“我要抱他,他也会马上跑去找妈妈哟。”

“哎——”爸爸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一定也明白,他能依赖的人是妈妈啊。”爸爸说出了跟我刚才的想法一样的话。

妈妈喜形于色,一边说“要不我去把章鱼小丸子加热一下吧”,一边把小虎放在了爸爸腿上。

哗啦一声,爸爸捧起浴缸里的热水洗了洗脸,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抱他,就摸到了他的骨头呢。虽然在电话里也听说了,但我真没想到他会瘦成这样啊。”

我装作没听见他的话,专心地用洗发水在头上打着泡泡;爸爸撩起浴缸里的水,咻地泼到了我身上。

“每次去医院,医生都会给他打点滴、打针呢。”

“不吃东西就会变瘦啊。不过说起来呢……我的爷爷,也就是一真的太爷爷……”

“就是活到了一百岁的那个太爷爷?”

我把洗发水冲洗干净,然后也坐到了浴缸里。

“太爷爷到了最后,已经既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了,于是医生建议用点滴或是胃造瘘来维持生命。”

“胃造瘘是什么?”

“是一种医疗手段,在肚子上打个小洞,把营养直接送到胃里去。”

“啊,什么啊?太可怕了。”

“我也觉得可怕啊。”说着,爸爸又捧起浴缸里的热水洗了洗脸。

“说回太爷爷,他当时既没有用点滴,也没有做胃造瘘。”

“明明不能吃不能喝也没做吗?”

“大家一起商量之后,决定不再接受‘延命治疗’。如果接受治疗就能治好的话还可以考虑,可太爷爷已经一百岁了,大家认为,那种光是维持生命、让他难受着活下去的治疗,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爸爸说,从那之后又过了五天,太爷爷停止了呼吸。

“有人说,他不是因为不喝水、不吃饭才死的,而是因为他就要死了,所以才不吃不喝。”

“那不是一回事儿吗?”

“生死的问题,真是个大难题啊。当时大家一起苦恼了很久,不过最终,自然而然地就那样决定了。”

听起来,爸爸的意思好像是说,小虎的治疗最好也不要再继续了。

可是,那样做的话,小虎会死掉的啊!

我猛地站起来,浴缸里哗啦一下涌起波浪,热水溅到了爸爸脸上。

“你别这么突然站起来啊!”

“因为你说,连点滴都不要打了啊!”

爸爸一边用手擦掉溅到脸上的热水,一边苦笑。

“我刚才说的不是太爷爷的事吗?对小虎来说,我觉得皮下点滴还是有必要的。爸爸也不明白,所以做了各种调查,查到的信息说,对于肾衰竭的猫,哪怕只是为了稍微减轻些痛苦,也应该把点滴坚持到最后。”

“坚持到最后”,我很在意这几个字,不过心里还是稍微松了口气,于是我又重新把自己浸到了热水里。

“妈妈好像还在考虑,要在家给小虎打点滴呢。”

“在家?是妈妈动手吗?打点滴?”

“嗯。听妈妈说,是医生建议她试试看。比起一次输入大量药水,每天适量的皮下点滴给身体造成的负担似乎也更小。”

“这样啊。”

说完,爸爸一边嚷嚷“热得上头啦——”,一边站了起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床的时候,只见爸爸正抱着小虎向窗外眺望。

“爸爸。”

我稍微提高了声音说。

“今天你坐几点的新干线回去啊?”

“我坐最后一趟,所以大概八点从家里出发吧。”

“那,接下来你帮我一起做作业吧。”

爸爸歪着头说:“嗯?”我拉起了他的手。

“二分之一成人典礼?”

“对,说是下个星期要在学校举行。就是这个。”我递给他一张纸。

那张纸上写着“二分之一成人典礼准备工作一览”,下面罗列着一些项目,比如零到三岁的生活片段、名字的由来、学会的本领、将来的梦想等。

“老师说让我们问问家里人。接下来还必须得带照片到学校去呢。”

“带去是要做什么啊?”

“说是要给父母写感谢信,还要当众朗读、展示。”

我叹了一口气,爸爸也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

“真是麻烦啊,更何况,才刚十岁就说要感谢父母,这不也很奇怪吗?我自己还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感觉对你奶奶有感激之情呢。”

那是不是有点儿晚啊?……

“其实我也不想写呀。”

“也是啊……”

我们俩正唉声叹气,妈妈把头探了进来。

“你们俩别唠唠叨叨的,赶紧动手吧。爸爸也是,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这偶尔才回来一次,得好好负起责任,回应孩子的要求才行啊。”

无奈之下,我们决定先从选照片着手。

“一真的相册是这个。”妈妈从壁橱里唰地抽出一本相册。

“给我看看。”

我打开了相册。爸爸和妈妈也都把脸凑了过来。我唰、唰地轻轻翻动着。

唰、唰、唰。

相册里,有许多许多婴儿时期的我和胖嘟嘟的小虎。

“小虎真像个哥哥似的。”

说着,妈妈吸了吸鼻子。

再看看别的相册,里面果然也有小虎。有的照片里他被人抱着,有的他跟人并排坐着;有些照片只有边边角角拍到了他的尾巴,还有些照片,他出现在我和妈妈合影的背景里。在一张我们忙着装饰圣诞树的照片里,小虎正用前爪戏耍着一只装饰用的彩球呢。

“拍完这张照片以后,小虎还把圣诞树给拽倒啦。”

妈妈红着眼睛笑了,爸爸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啊是啊”。

我走进起居室叫了一声“小虎”,他啪嗒一下动了动尾巴。

从前总是活力十足、淘气爱玩、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小虎,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喂,小虎,你把圣诞树弄倒也没关系哦。

就算你咬了我忘记收起来的耳机线,我也不会生气哦。

就算你扯烂了我的作业,或者用窗帘磨爪子,也全都没关系。

你喜欢的毛线球,我会再给你做的。我还会每天帮你梳毛。不用妈妈提醒,我也会给你喂饭。所以,所以请你好起来吧。请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去,小虎微微动了动耳朵。

“我决定了。”

听到这句破釜沉舟似的话,我一边刺溜刺溜地吸鼻子一边回头望去,只见妈妈用力地点着头说:“皮下点滴,我要在家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