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早餐店

作者:吴涵彧

看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里面有六必居的酱菜、正阳楼香飘万里的烤羊肉、某某学者家中祖传的秘制狮子头;又看汪曾祺的《食事》,更加亲民些,少见什么斋什么阁的,多是些昆明街边的小茶馆云云。可看完这些我总很疑惑:他们的早餐呢?

之所以疑惑,是因为早餐于我而言,满满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小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爸妈起床晚了,一边趿着拖鞋在浴室和卧室间奔走,一边鼓著一腮帮的泡沫咕咕哝哝地对我说:“今天没空做早饭了,喏,十块钱,你自己出去吃吧!”我拼命掩饰喜色,只等他们重重关门前的最后一句“记得带钥匙”。这种隐秘的快乐是不能给大人看见的,他们一看到你的笑容,仿佛就看到了一个藏着小心思的大阴谋,于是便毫无理由地残忍剥夺它。他们自己鲜有纯粹无逻辑的快乐,也一并不信孩子有,这是什么道理?

等他们一出门,我便三步并着两步地向楼下奔去。我爱跑到外面吃早餐,却又不爱走远,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小区门口的小店。那是一家我眼中的“家族企业”——一对双胞胎姐妹负责煮汤粉;瘦得像根芦苇杆似的妹夫负责炒粉;姐夫休班的时候常来擦桌子收盘子,圆柱一样的身材在桌子间灵活地移动着;过年的时候,一家人会包一辆“小金杯”,带八十岁的母亲出去玩……

以上这些,当然不可能是老板娘边用漏勺晃晃悠悠烫着粉,边絮絮叨叨同我扯的家常。这就是去早餐店最奇妙的地方,我在店里吃的每一碗粉都像一块拼图碎片,经年累月,不需要语言,就能完完整整地把另一些人的生活拼凑完整,呈现在面前。我同他们的交流虽然仅限于“老板,来碗……”“老板,收钱”,但我却在暗暗触摸着另一个家庭、另一种生活的脉络。

我还喜欢去熟悉的早餐店时,老板提前帮我喊出的“多香菜不要虾米少辣”;也喜欢老板娘低声关照厨房“先帮那个高二的小姑娘上粉,人家功课很紧张的”。有时我也爱去新开张的早餐店,那家店的老板娘总是含着初来乍到的羞涩,迟迟疑疑地问道:“味道还好吗?”

身为一个味觉迟钝者,我对早餐口感的要求向来低得离谱,只是贪恋吃早餐的过程而已——走进店里,近乎新奇地探索他人的生活,拼凑出一块新的图像,在一阵默契后,胃被缓慢而坚定地占领,然后便等待着全新而美好的一天的画幅,在眼前徐徐铺陈开。

如今,小区附近开了几家全国连锁的早餐店,在这些店里吃早餐如同流水作业——取号、排队、点餐、付钱、吃完。柜台后的收银员就是收银员,她们兢兢业业,从不闲聊,非要聊天也轻声细语、点到为止;洗碗擦桌子的大妈往往动作迅速、隐于后厨,嘴巴像是缝了线;煮粉的阿姨们在厚厚的玻璃后,戴白色口罩,麻利而专注地将一碗碗粉面递出,始终敛眉垂眼……她们明明分工明确,很有效率,我却不甚习惯。

所以在清晨,我还是愿意去熟悉的早餐店,在那里,捧在手中的,除了热腾腾的早饭,还有满心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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