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美学

作者:吴玥芊

1

他在孤岛中走来走去。

这座孤岛形状优美地探出水面,仿佛一只生锈的鲸背。春秋迁徙的候鸟在这里留下了成堆的脱落羽毛,同时也慷慨地留下了含着种子的排泄物,从而孕育了不少蒺藜与矮树。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块类似于蜡的东西与一只打火机,说实话他也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口袋里。他用打火机将蜡灼烧至熔化,然后将羽毛粘在自己的背上,而随意折下的树枝便姑且被当作翅膀的骨架。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让海风冷却粘接处的蜡,随后他感到自己顺着风飘了起来。海风将他越举越高,他甚至能感觉到头顶上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烙饼悬在空中。“烙饼”的温度烤化了蜡,于是他在一堆杂乱羽毛的包裹中直直下坠,像一枚陨石一样栽进墨蓝的海洋里。海水“咕噜咕噜”灌入耳孔,让他的听觉变得麻木而钝重……

猛地感觉有一串尖锐的声音劈得自己的灵台一片清明,陌谦一个激灵睁开了眼,撑着腮的手一滑,下巴险些磕在桌子上。

“来——我们来看下一题……”下课铃惊醒了陌谦,但对讲台上顶着泡面头的语文老师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陌谦把垫在练习册下的《希腊神话》抽出来扔回抽屉里,他的各种武侠、玄幻、惊悚小说已经被母亲锁进了书房,唯一能聊以度日的只剩下这本他小学时就提不起任何兴趣阅读的《希腊神话》,而且还是少儿注音版。他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看见周围的人不是在埋头做着数理化习题就是在顶着黑眼圈昏昏欲睡。风呼啦啦从打开的窗缝里灌了进来,吹得书页哗哗作响。他缓缓地将目光转到书页上,那些方块字死死地盯久了便会觉得陌生。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但里面并没有什么蜡块和打火机,只有一串钥匙和卫生纸。

拖堂七分钟的语文老师和早到三分钟的物理老师在教室门口擦肩而过时互相点头微笑。陌谦慢条斯理地从书堆中扒拉出物理练习册,而坐在他前桌的男生则争分夺秒地从桌屉里拿出一个面包,可刚啃了两口,便听见物理老师大喝一声“上课”,于是又只得无奈地把面包重新塞回桌屉里……

2

逃亡。

想到这个词时陌谦正骑着单车随着林荫道的坡度向下滑行,夜风把他的额发撩向两边。道路前方出现了夏礼骑着单车的身影,但他并没有理会,而是很快地从夏礼身边超了过去。放晚学的人潮分成几股注入主街道,他可以在超车时听见四周毫不掩饰的抱怨声:“……一模考得太烂啦,马上就又要二模了呢,可真是烦死人了……”

逃亡。

这个词自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陌谦的脑海中之后就挥之不去。逃亡,逃亡……他一边想着这个词,一边将单车蹬得飞快。

到家时只有妹妹陌良的卧室里还亮着灯,父母居住的主卧里则传出了悠长回转的鼾声。陌谦敲了敲陌良卧室的门,想提醒她早点睡觉,可在陌良打开门后,他却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

“你哭了?” 陌谦有些奇怪地问。

“嗯,考试考砸了。”

“谁信。”陌谦走到陌良的书桌前,伸手从桌上摆着的一张试卷下抽出一本书来,书名:《未来都市NO.6》,作者:浅野敦子。陌谦向来不喜欢日本作品的风格,便也就打消了“同流合污”的念头,转而问道:“篮球在哪里?”同时向陌良挥了挥手中那本被他当作“人质”的《未来都市NO.6》。

“被妈妈藏到车库那个黑色的储物箱里了。”

“你的把柄我可得先留着。”陌谦无视陌良怒视的眼神,笑了笑便洋洋自得地回自己的房间了。

3

第二天一早,陌谦便把书包里的书全倒在了床上,为了防止被陌良出卖,他将那本《未来都市NO.6》放进了书包里。父母和陌良不会比读高三的他起得更早,所以他安心地洗了把脸、刷了刷牙,背着轻得不像话的书包下楼,去车库的黑储物箱里翻出了已经蒙了一层灰的篮球。他给篮球打满了气,然后直接塞进了书包里。他骑着单车出了小区,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停下来买鸡蛋饼时又遇见了夏礼。夏礼在掏出钱包时不小心把学生证掉在了地上,他便顺手捡起来递了过去。

“谢谢。”

“没事。”

之后便归于沉寂,两人像陌生人一样分道扬镳。

陌谦经过学校大门时瞥了一眼门口挂着的红色横幅,上面印着的粗黑字体的“高三加油”四个字在他看来是如此可笑。他吹了声口哨,骑着车像一尾鱼般灵活地滑走了,径直上了斜拉索大桥。秋天早晨的风带着些凉意,拥着湿润的霜气扑面而来。向心力……理科生的思维让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课本知识,在他脑海里,此时的他就是平面图上桥顶的一辆车,等着0.5mm的黑色中性笔在上面画出力的方向。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这些无聊的东西从自己的脑袋里甩出去。这时他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从下方的空间像涟漪一样一波一波地传递上来,他知道那是一艘体型庞大的货船正经过桥下。其实有很多次当他骑车经过桥上,而桥下恰好有货船经过时,他都幻想过自己可以攀上栏杆一跃而下,然后掉到船肚中柔软的货物上,被一同送往不知名的远方。然而为了防止起跳落下的时间长于货船经过的时间而掉入江中,应该进行周密的计算:设船速为am/s,桥高hm,重力加速度g取9.8m/s2……该死,他又用力摇了摇头,并产生了一种恨不得自己像狗血剧里的主角一样失忆才好的诡异冲动。

单车经过桥顶后开始加速度下滑,陌谦也不握刹车任凭车子向前冲去。也许将这种人似乎要飘起来的感觉无限放大,便会达到从橋顶一跃而下向船肚落去的效果。在这一刻他突然忆起小时候去游泳馆学游泳时,自己站在池子边不敢下水,母亲又哄又劝都无济于事,最后是父亲扬起一脚终结了这场喋喋不休的“劝降”。他的屁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整个人经历短暂的失重后利落地掉进了泳池里。不久之后,他便学会了游泳。很多年之后他才明白父亲那样做是在教他如何一个人去面对很多东西,就如同他明白自己逃课一整天的消息被父亲知道后,父亲也不会大发雷霆。

任何郭敬明式的青春文学作品都是骗人的。在现实的高中生活里不会有穿白衬衣的俊秀少年或者一尘不染的美丽少女,即使有,也不过是经记忆打磨美化后的结果。难怪有人说,这世上最绝妙的美图软件事实上是人们喜欢自欺欺人的脑子。所以在这个“逃亡”的早晨,陌谦并没有机会去寻一片随时为主角预备的清新美丽的草地或树林,他拥有的不过是骑着单车在这个逐渐醒来的城镇上瞎晃荡的权利。

一辆电动三轮车满载着青菜、萝卜、西红柿将他超越。他想起不知哪个作家说,相比于鲁迅喜欢的“咳半口血,到阶前看海棠花”倒不如白白壮壮地到菜园子里看一畦萝卜来得痛快。他感觉自己就是个看萝卜的人,至少现在是。一年前他和夏礼曾执拗而疯狂地为保卫他们的爱情而身陷鏖战,就差对天发誓“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围追堵截的老师、家长们束手无策,最后瞧他俩成绩还不错也只好作罢。然而谁都没想到,他们爱情的终结者是隔壁班一个帅气的男生,于是这场惊天动地的闹剧尴尬落幕。陌谦觉得当时的自己就是个“咳半口血,到阶前看海棠花”的人,自认为风雅凄美实则是无病呻吟、自作自受。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前方的电动三轮车已消失不见了。

然后他看见了从小城中央穿过的铁轨。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令他将铁轨看成了匍匐在地面上的无尽的梯子,一格一格地向雾气沉沉的未知远方延伸。他在护栏外,用手推着单车与这些“梯子”并肩行走。他记起某个贫困国家的流亡百姓喜欢在火车顶上窝着以逃票,后来因整治无效,这个国家的铁路部门便想出了一个能让火车顶上无法藏人的办法:在铁轨两边支起一个铁框框,最上面的横框悬挂着一排铁球,距离火车顶部只有十几公分。想到这一幕,他的脑海中蹦出了四个字:流亡美学。流亡美学的提出者乔伊斯一生都在无尽的流亡中追寻无尽的美,并最终为此奉上了有限的生命。正在陌谦兴致盎然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时,耳畔传来一声尖利的长鸣,随后一阵气流掀起他的额发与衣襟。在这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恐惧——她躺在铁轨上等候车轮的到来,待汽笛长鸣,黑色巨物“隆隆”逼近的瞬间她慌忙起身却为时已晚。火车全部过去后气流偃旗息鼓,陌谦呆立在寂静的护栏外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这么瞎晃荡就晃到了公园里。陌谦在公园运动区的篮球场边找了张长椅坐下,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未来都市NO.6》开始读了起来。这本书大致讲的是一个上层社会的精英少年在底层社会的黑暗男孩的引诱下,逃离一切现有的规范与按部就班的完美人生,来拯救丧心病狂的世界的故事。陌谦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四个字——流亡美学。这一次他咂摸出一点悲哀感来。如果在流亡的途中寻找美学,那么美学岂不是一个被放逐的存在?他猛地发现自己开始像哲学家一样喜欢思索伪命题,不由得轻蔑地翻了个白眼,然后站起身从书包里掏出篮球开始运球。这个自上高中以来就被没收了的篮球变得不听话,冷冷地躲避着他的控制。于是他只得抱着球走到篮球场里。他朝篮筐投了一球,球进了。当他捡起球准备再投一次时,看见了球上的签名,只可惜那些初中校队的队友们的名字大多数对他而言已变得十分陌生。他就这样机械地投着篮,直到有一次篮球砸在了篮板上,然后反弹回来正好砸到了他的脑门上。他没有躲闪,所以这一下被砸得不轻。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麻木了。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饥肠辘辘的陌谦闻见了一阵饭菜的香味。母亲在厨房一下一下地铲着菜,而父亲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没人理会他,他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卧室。他刚把书包放下,陌良就扑了过来拉开书包的拉链把那本《未来都市NO.6》拿走了。

“哎,哥,今早爸刚要去上班,你们班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你为什么没有去上学。”

“爸有什么反应?”

“爸愣了一下,然后说你生病了。”

陌谦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说:“嗯,挺好。”

“好什么好,爸今天没去上班,在家等了你一天呢。”

吃晚饭时一家人谁都没有说话。快吃完时,母亲问了陌谦一句:“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父亲不动声色地将话接过去:“你管他。他是个男人,不磕磕绊绊怎么行?”

4

第二天陌谦照常去学校上学,没人问他生了什么病,遇到夏礼时两人依然形同陌路。只是旷了一天课而已,他的课桌上便铺满了新发的讲义,以及同桌嫌自己的桌子太挤而放上去的一叠书。已经下课六分钟了,但数学老师还在唾沫横飞地讲着,早来的英语老师站在走廊上拨弄着头发,前桌的男生已经不管不顾地趴在课桌上闭上了眼。

陌谦在桌屉里摸来摸去摸到的还是那本《希腊神话》。他打开前一天读到的那一页,伊卡洛斯妄图逃出孤岛,但因飞得离太阳太近而使粘接羽毛的蜡熔化,最终坠落海中。

陌谦突发奇想,拿起本《汉语词典》便翻了起来。

“逃亡”:逃走而流浪在外。

“流亡”:因灾害或政治原因而被被迫离开家乡或祖国。

他突然觉得“逃亡”太过苍白,而“流亡”这个词却愈发楚楚可怜起来。他说不清楚自己受到了什么迫害,而又失去了什么,但就是觉得空茫与悲哀。他感觉自己正越飞越高,头顶上的太陽变成了一个火球。他向下坠去,气流的裹挟减轻了他冲撞正经过桥下的货船的力度。最后,他的父亲扬起一脚,将年幼的他踢进了泳池。他在泳池的水流里变成了在深海里昏迷的伊卡洛斯。阳光洒进海中,在他眼里变成了细小的光点。他扑腾着钻出水面,四肢从抵抗的乱划逐渐变为协调的适应。

最后他看见已经有些老了的父亲,指尖夹着一支缓缓燃烧的烟,沉默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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