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回归

作者:何汀

这一次郑重的回归,她是来拾起曾经放下的东西。

车子在路口拐了个弯,轮胎将干裂的泥土铲飞,稀稀落落地飞溅在雪白的车门上。坐在副驾驶上的外婆无意于望向窗外,糖尿病让她看起来非常虚弱,并常常粗声喘气,只时不时地与舅舅搭上两句。直到行驶在熟悉的道路上,路旁都是熟识的人家时,外婆才转头。但很快,她朝舅舅那一边的车窗望去,那里是绿油油的田野。外婆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很执着。

汽车刹得很缓,轻轻地,很舒适的感觉。外婆拉开车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绳缠着的一串钥匙,径直向大门走去。

老平房的木门上,贴着的春联已朽成了粉白色,轻轻一抚便碎成灰屑,落到门前的沟堂里。奋力推开大门,迎面而来的霉味冲得人鼻头一呛,眉头紧蹙,丁达尔现象下空气中颗粒乱舞。大厅里的桌子上,轻轻一摸,桌面的颜色便深了一层。桌子后面仍靠墙排列着外公十多年前喝完的酒瓶。房间里梁角上的蛛网厚得如同丝毯,慵懒地垂下来。

即便是外婆,对于这个家,也会有一丝丝的陌生吧!事实上,十几年前,外婆在我表妹出生后不久,就和外公赶到了遥远的江南城里。那时的舅舅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工作上忙得焦头烂额,于两地之间来回奔波的他,自然是无暇顾及家庭。舅妈更是一周中鲜能有几次回家。于是外婆负责起了一家人的饮食起居。

外婆进了屋,左右看了一圈,特意走进房间,摁了一下已经锈得踩不动的缝纫机,便兴冲冲地出了门,向门前的田地走去。

她沿着田埂,用平时难以置信的速度,一路走到了我和舅舅视觉的边界线,再沿着边界线慢慢地挪动,低下头来观察,抬手放到眼前比划。

此时已是近晚的黄昏,天际线压得很低,天地间已黑蒙蒙一片,外婆也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了。舅舅举手向她大喊,外婆似乎听不见了。直到打一通电话,她才慢慢地踱回来,回到屋前,擦揩裤腿上沾着的泥,抑制不住兴奋,舅舅唠叨:

“马上就打电话给西头他们家,问他们建房子找的谁,我不要请零工了,直接让建筑队来……”

我问舅舅,外婆真的办养鸡场?

“重操旧业了,兴奋,可以理解嘛。”舅舅说,“我劝她先去跟人学一段时间。她不肯,她说不会的就自己学呗。哎,她那么兴奋谁压得住。她快有二十年,没养过鸡了吧。”

建筑队的效率很高。当我再一次回到乡下时,计划中的三座场房已经建好了两座,最后的也早已用水泥填实了墙壁,只是屋顶和大门还敞着。建好的两座,通风口的风扇硕大无比,正在全速地工作着。第一批鸡仔一周前就送进了场房里。站在田垄边上,远远地望去,这几座场房相当的漂亮。相比其他老乡的裸砖裸瓦、远远地路过就能闻到臭气的矮长平房,新场房的墙壁用水泥平整光滑地填实粉刷过,十分好看。

我尝试拉开紧紧关着的铁门,想钻进去瞅瞅小鸡仔的模样,但是那浓重的热浪把我硬生生地逼了出来。浓重还不够形容那股气流,那是结实而厚重的,绝不仅仅是空气那么简单,汇聚了無数触觉可以感受到的颗粒。当我猛地憋了口气,再次拉门进入,睁开眼睛,眼镜首先便模糊了。外边是十月初,里面的温度少说有三十摄氏度!我拿开眼镜,看到小鸡们还没有被关进笼子,而是在辟了一大块地的场地里自由走动。成百上千只小鸡的叫声汇总起来,四面八方的叽叽喳喳,让人耳膜发颤。我赶忙退出场房,重新回到凉爽的室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耳根子还热乎着。

外公此时从里面推门走出来,乐呵呵地喊我快回去。刚刚在里头的一瞬间,我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外公没戴口罩,系着宽大的围裙,套着脏油油的袖套,就这点装备,外公外婆每天在高温里待上十几个小时。

我回身去场房旁的一个临时小屋,想洗把脸。可是刚进门我就能到,盛水的脸盆里直愣愣地漂乎着几只肥黑的苍蝇。我一恶心,但又心疼起外婆外公来。外婆自养鸡场动工,便把心都投在这养鸡场了。场房在田地的中心,距离外婆的老房子,步行有五分钟的路程。他们便在建最后一座场房的同时,请工程队搭了一间建筑工地用的临时棚房,铁皮钢筋,拉线通了电,将生活用品包括木床被褥统统摆了进去,在镇上买了电水壶,甚至还建了一个小土灶。

棚房的另一间放几台加工鸡饲料的机器,机器直连着场房里的管道,每天成吨的饲料和清水就由着机器,通过管道,到达每只鸡的嘴边。机器的旁边,结结实实的麻袋一个个地摞在墙角,飘来令人舒服的粮食味儿。

外婆的养鸡场建起来有一小段时间了,人们疑惑的目光和不解的言辞一直包裹着外公外婆。仍然时不时会有几个村里人或村外人,路过走近了,仔细观察打量着,再评头论足一番,甚或慨叹一番。

外婆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有时很固执,有时又相当的抠门。但,在我心里,她有梦,不算伟大,可也不卑微。几十年前,当邻居家的女孩初中毕业就进了纺织厂,拿到了不菲的工资时;当她面对乡里人甚至是长辈的冷嘲热讽时,本来重男轻女的她坚持让我妈读完了高中,最终成功将姐弟俩都送进了大学。当她再一次燃起了梦,燃起了她自己的梦,我由衷地祝福她。

天边的晚霞又一次燃烧,将浓艳的光投向大地,给平坦而又平庸的乡野,增添了一抹醇厚的底色。

当我准备离开这里,关上车门时,透过窗玻璃,我仍然能清晰地看到,远方田地的中央,在高高的场房的一侧,棚屋的小窗,被那唯一的灯泡照得通亮。外婆还醒着吧?即便已经睡了,她的梦还在那里跳舞。

(指导老师:何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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