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短篇小说是精灵

作者:王安忆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界内自圆其说。在这繁衍的过程中,中长篇有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却不成,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做无谓的消磨。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短篇小说应该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短篇小说必须持有讲述的风趣,否则怎么笼络得住听众?那时代里,创作者和受众的关系简单直接,没有掩体可作迂回。

  许多短篇小说来自这个古典的传统,是负责任的讲述者,比如法国小说家莫泊桑,他的著名的《项链》,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谛,浓缩成这么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个不幸的偶然。短篇小说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必是一个极好的偶然,可舒张自如,游刃有余地容纳必然形成的逻辑。再比如法国小说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法国被占领,学校取消法语课程之际,一个逃学孩子的一天。倘是要写杂货店老板的这一天,怕就没那么切中要害。法国作家似乎都挺擅长短篇小说,独具慧眼,从细部观望全局。短篇小说有些像钻石,切割面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看匠人的手艺如何。

  短篇小说也并不全是如此晶莹剔透,还有些是要朴拙许多的,比如契訶夫的短篇。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即便篇幅极短小,也毫不轻薄,不能以灵巧精致而论,他的《小官吏之死》《变色龙》《套中人》,都是短小精悍之作,但其中却饱含现实人生。还有柯罗连科,不像契诃夫写得多而且著名,可也有一些短篇小说令人难忘,比如《怪女子》,一个短暂的邂逅,恰适合短篇小说。俄国人就是鼎力足,东西小,却压秤,如同陨石一般,速度加重力,直指人心。

  要谈短篇小说,是绕不开欧·亨利的,他的故事,都是圆满的,似乎太过圆满,满足是满足,终究缺乏回味。欧·亨利的戏法是甜美的伤感的变法,例如《麦琪的礼物》,例如《最后一片藤叶》,围坐火盆边上的听客都会掉几滴眼泪,发几声叹息,难得有他这颗善心和聪明。到了卡佛,短篇小说就要深奥多了,有些极简主义,又有些像谜,需要有智慧并且受教育的受众。塞林格的短篇小说也是书面化的,但他似乎比卡佛更负责任一些,这责任在于,即便是如此不可确定的形势,他也努力将讲述进行到底。

  短篇小说多是写的偶然性,倘是中长篇,偶尔的邂逅就还要发展下去,而短篇小说,邂逅就只是邂逅。困惑在于,这样交臂而过的瞬间里,我们能做什么?塞林格就回答了这问题,只能做有限的事,但这有限的事里却蕴藏了无限的意味。也许是太耗心血了,所以他写得不多,简直不像职业作家,而是个玩票的。而他千真万确就是个职业作家,唯有职业性写作,才可将活计做得如此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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