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内外

作者:杨殷瑛

“走着!”晨曦洒在碧色琉璃上,嵌有九九八十一颗铜钉的朱门次第打开,一声惯常的吆喝,白鸟惊飞,“御猫”退避,红墙之间,老师傅们跨过层层石级,笃定悠然。

他们是故宫文物修复者,在帝王将相消逝于时光洪流之后,以新时代的匠心,重现昔日种种繁华与记忆。

在柔和的日光里,青铜组王有亮师傅的桌上静卧着两只锈迹斑驳的夔纹壶。一只来白周朝,穿越两千年;一只手工仿制,以假乱真。手艺已穿越千年,面对国之瑰宝,提起画笔时,却消释了兵荒马乱的风尘,不必故作肃穆,不消渲染凝重,轻扶壶口,略加点染,轻描淡写,举重若轻。

“现在这光恰好,这色一下就能调出来,这绿里面带着红,带着蓝,那会儿真调不出来,一个星期调不出来,难受死了。”王师傅的笔在矿物颜料与青铜器间往返。修器如作画,此处透红,彼处添黄,都依照原物做。修旧如旧,仿旧传神,是他恪守的信仰。

经手的文物浩如烟海无可汁数,其不变之处在此心,热忱从容。高墙之内,西三所,从前是冷宫,如今明亮的四合院内的恬淡优雅,代替了昏暗的窗缝里战战兢兢的幽怨凄楚。从前装裱的匠人做不好便被皇帝砍了头,景德镇填彩的匠人在夜里执笔,大口地吐着血,如今他们笑着说:“现在做不好院长也不会砍了我们的头,但还是要慢慢做,做好了。”

慢慢做,做好了,从日出到日落,斗转星移,四方院落里,一业一世界,一业一生活,从少年学徒做到苍颜白发。素面朝天,汗水滴入青砖,你若问及他们的生涯,老师傅会摊开手掌让你看,青铜组人尽是锈迹,书画组人是糨糊,木器组人是鱼鳔胶,漆器组人是各色的漆,匠人的印记日积月累挥之不去,而与故宫比较,他们永远年轻。

心生万物,万物有灵。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虽亡而器物存,匠人以生灵之幸托于沉睡的文物,何也?修以存其躯,格物传其精。相由心生,倘若怀有奸邪淫恶之心,锉刀触及佛像的一刻,便完全败露。

木器组的屈峰在修佛像时娓娓道来:“古人讲究格物,就是要以物来观人,以人来观物。古人以玉喻君子,说玉有六德,在外国人看来,玉就是一块石头,哪有什么德行,而我们中国人就能从中看出德行来。”格物知魂,于是器如其人。文物流传千年,历代修复师以格物察己之心,赋予它生命的温度,修缮在于匠人还是次要,重要的是解意与达意,既要和张若虚望见同一轮明月,又让后来格物的人明晰自己心里的月亮。

故宫人在红墙之内度过一生,没有人会一直记得,倒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像一面镜子,将永远映射出精魂。王师傅坐在纱窗下望着夔纹壶,当年慈禧也这样望着她的黄花梨的藏宝柜;纪东歌骑车经过太和殿,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溥仪。他们对中国历史有油然之温情,用一生真挚做中国匠人,穿越文明,相遇相知。

红墙之外,创造的天地如此广阔。在进故宫前,屈峰在西华门与西三所徘徊了一个钟头。做艺术的人,歧路在前,谁愿意放弃创造型艺术家的前路而甘愿做深宫里默默无闻的匠人呢?母校办画展,屈峰再回中央美术学院,他看到了昔日的同学在创作道路上风生水起,恍如隔世。资料和数据堆在案头,他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汗,面对的是工作的孤独以及未曾停止的时间。动辄百年的历史,写在幽深的红墙内沧桑的面孔上。时间洪流前,个体生命的愿望和渴求是那么渺小。

故宫青黄不接的时代,他們献上芳华;故宫霞辉光耀之时,他们将毕生的技艺传予新生代,无怨无悔。如有一种生命的品性可以诠释国之爱,匠心是也。

杏子青黄,落在众人拉着的厚宣纸上,抱着空盆来,满载杏儿归,下周来时,定是满地金黄。

故宫人用一生做一件事,他们却说自己是凡人。

“关门了!”朱门落锁,老师傅又用手拉了一下,转身走出红墙。眼睛里,是温柔的真挚,是历久弥新的坚定。

本文以故宫文物修复者为素材,透过历史的光与影,表现了新时代匠人的信仰与精神。文章夹叙夹议,点面结合,既有大国工匠的群像刻画,也有王有亮、屈峰等典型人物;既弥漫着厚重的历史氛围,又散发着故宫修复者的当代光辉,更有“格物知魂”与“生命品性”的深沉思考,可谓大气沉雄,磅礴辽阔。典雅隽永的语言,彰显了作者成熟而理性的写作功底。

(程振理)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