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琴

作者:包心悦

有的工匠,已于霓虹灯中被埋没,于机器隆隆中随波逐流。而有的工匠,仍在一间木屋中,木斧铁凿,辛苦坚守。

一个小院,一间小屋,便是裴金宝先生的全部。他是琴师,抚琴聆琴;他亦是斫琴师,识琴知琴。

当今琴道复苏,无数人争名夺利头破血流时,裴先生修琴不取报酬,教徒不收分文。他说:“修一张琴,就是和琴的对话,和古人的对话。”

每次修琴都有不一样的经历,打开琴板时,刻在琴身上的字总能拨动他的心弦。

在修一张明朝古琴时,他打开琴板,里面刻着这样一首诗:“为尔频添债,希音结古欢。他年逢识音,莫作等闲看。”百年前的一位斫琴师开板修琴,留下这样一首致歉之辞——频频给你添债,真是不好意思了。若是百年后再损坏,再修琴的那位哟,相遇于琴的时空,我们定是知音。古人与今人就这样进行了一次对话。

每一张琴,一凿一刻皆力求还原琴音,每个动作敲打在琴板上,木音轻响,引起的共鸣在他心中久久回荡,好似穿越了时空,与古人对话。

又一日,山东一位故交送来一张古琴请裴先生修复。次日,又有一张琴从北方送来。裴先生打开琴板,立时怔住了。送来的两张古琴,落款竞都是明朝嘉靖年,为同年同月同人所制。它们天南海北分离了四百余年,今朝得以重逢。

修复完后,先生将两张琴放在一起过了一夜。他对琴说:“你们兄弟四百多年没见面了,一过今天呀,再要相见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更可能,是再也见不到了。”说罢,他将两张琴紧紧靠在一起,轻轻抚摸。

提到这件事时,先生哽咽了。

修琴,是与古人对话。当他自己制琴时,心血则更深了一分,那是与天地对话。

从选材起,便开始聆听每块木板的声音。在横泾木材市场选料,桐木、梓木、銀杏木、杉木……皆可制琴。每块木材都是有着自己的思想与智慧的生命,斫琴师根据木头的天性,用心去感受木板“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的和合之美。

槽腹的深浅,决定了音的高低。苏东坡在《杂书琴事》里写道:“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

“山根深处太无端,舟更弦高下指难。徽外相应无别韵,横纹龙怕岳池边。”中空、剜留的大小,多一刀、少一刀都会影响音色。斫琴师只是不停打磨,东升西落的变幻毫不留意。听音辨音,往往持续数日。

合底板的过程则更漫长。纸寿千年,琴传万世。以苎麻使木胎与灰胎结合,涂以灰胎控制声音的共振与平衡。

刮细灰,砂光,上底灰,封漆……一遍遍重复漆胎处理,打磨,再漆胎,再打磨……缀徽,底金,髹漆,精磨,阴干……静听砂纸与木板间的摩擦。

时光与岁月,便在斫琴中沉淀了下来。

一张好琴往往需要一年以上的制作时间,然后方可上弦、调音。当第一个音符弹出,如金声玉振,凝结了斫琴师万千心血。

斫桐为琴,绳丝为弦。传说伏羲经过树林,看见一只凤凰落于梧桐树,凤非梧桐不柄,非醴泉不饮。于是以桐木制琴,合以天地之数,琴胚长三尺六寸五;按四时八节之数,定为后宽四寸,前阔八寸;天圆地方,将琴的底板作平,面板却做出半圆的弧形,代表着天地同心。千年以来,一代代斫琴师不断传承,一张张古琴制成,其中的静心却从未改变。

用心血制成的古琴,不仅仅是一件乐器,更是古代文人对天地的尊重。古琴见证千年,岁月静好。

如今的工匠精神,正需一颗敬天信神的真心,一腔怀抱天地的热血,一番积淀沉稳的静远。

裴先生身体力行数十载,在浊世中仍保持着一颗素心。该当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还是“身在无间,心在桃源”?

勾剔挑抹,琴音悠悠,余韵白答。

名师点评

本文叙写了抚琴、聆琴、识琴、知琴的裴金宝先生,一位当代的斫琴工匠。他用真心和琴对话、和古人对话、与天地对话,用心去感受木琴的和合之美,用一颗浊世中的素心、一颗敬天信神的真心、一腔怀抱天地的热血、一番积淀沉稳的静远,躬身践行着新时代斫琴工匠的精神坚守。全文语言典雅,情真意切,表达流畅,字里行间不乏作者对琴与匠的挚爱与深思。

(程振理)

回到顶部